荷馬小心翼翼地坐在旁邊,默不作聲。
人們開始陸續回到廚房。
有人擔心說蘑菇長了白色黴點,有人歎氣說千萬別再開戰,有人八卦說誰在豬場裏被丈夫抓住了哪個部位。
一頭粉紅色小豬尖聲叫著從旁邊竄過,後麵追著一個麵色蒼白、瘦小枯幹的小女孩。
一隻貓豎著尾巴繞桌子轉了一圈,在阿爾喬姆的膝頭蹭蹭,盯住他的嘴巴。
杯子已經不再冒熱氣了,茶湯上麵結了一層凝皮。
阿爾喬姆的內心也開始覆上一層凝皮。
他放下杯子,看向前方。
老者就坐在那裏。
“這就是我的故事,大爺。”
“我、我……對不起。”
“白跑一趟,是不是?後人可不稀罕看這個,如果有後人的話。”
“不白跑。”
阿爾喬姆撮了下牙花:這老頭兒真倔。
他把屁股從板凳上抬起來,走出廚房。
早餐結束了,現在要去完成義務勞動了。
荷馬立刻從後麵黏上去:“請問,剛才在廚房,那個姑娘說的是什麼?天線,無線電愛好者……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可是,您到上麵去了,對嗎?您在聽無線電?”
“我到上麵去了。我在聽無線電。”
“您想找到其他幸存者?”
“我想找到其他幸存者。”
“有收獲嗎?”
在他的聲音裏,阿爾喬姆並沒有聽出任何諷刺挖苦的意味。
在他看來,阿爾喬姆所做的事情似乎稀鬆平常,就跟往漢薩運風幹火腿一樣。
“沒有。”阿爾喬姆回答。
荷馬衝他點點頭,眉頭緊蹙,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
表達安慰?
試圖開導?
假裝感興趣?
但阿爾喬姆完全無所謂。
二人來到了自行車發電站。
阿爾喬姆不喜歡蘑菇,因為阿妮婭喜歡。
他也不喜歡豬崽,因為太臭——這裏隻有他一個人能分辨出什麼是臭。
他和站裏談妥,作為英雄,他可以不做這些事,但展覽館站不養吃白食的,除了在隧道裏的哨所值班,他還要在站台做工。
最後,阿爾喬姆選擇了騎自行車。
自行車一共有十四輛,排成一排,車把朝牆,牆上貼著宣傳畫。
第一張是克裏姆林宮和莫斯科河,第二張是褪色的粉色泳裝麗人,第三張是紐約的摩天大廈,第四張是白雪覆蓋的修道院和標注著東正教節日的日曆……嚛魰尛說蛧
你可以根據心情選擇招貼畫,然後騎上車踩腳踏板。
自行車被固定在支架上,車輪用皮帶和直流發動機相連,每輛自行車上裝著一盞小燈,微弱地照亮你今天的宣傳畫夢想,其餘的電力被輸送到蓄電池,用來供應車站。
自行車停放在南邊隧道,屬於保密性質的戰略項目,外人禁止入內,但阿爾喬姆不知為何朝看守揮了揮手,把荷馬也放了進來。
阿爾喬姆翻身騎上生鏽的車架,抓住橡膠把手。
麵前是從漢薩書商那兒軟磨硬泡得來的柏林宣傳畫——勃蘭登堡門,電視塔,黑色的女性雕像。
阿爾喬姆感覺這幅畫很像莫斯科:勃蘭登堡門很像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的大門。
而柏林的電視塔很像奧斯坦金諾,盡管塔身中部的觀景台是球形的。
雕像中的女人雙手舉過頭頂,既像呼喊,又像是堵住耳朵,跟“工人與集體農莊女莊員”的姿勢異曲同工。
“來騎一會兒?大爺?”阿爾喬姆扭頭問荷馬,“對心髒有好處,能讓你在地底下活得更久些。”
老者沒有回答,木然地盯著撒掉氣的輪胎淩空旋轉。
看著看著,他的臉極不對稱地扭曲起來,如同麵癱患者,半邊臉在笑,半邊臉僵硬。
“你沒事吧,大爺?”阿爾喬姆問。
“沒事……我隻是想起了一些事,一些人。”荷馬的嗓音有些嘶啞。
他清清嗓子,定了定神。
“哦。”
每個人都有可回憶的人。
平均每個人身後有三百個影子,都在等著你想起他們。
他們設下圈套,埋下地雷,張好網,等著。
一輛沒輪子的自行車,會讓某人想起在院子裏教孩子們騎車的情形。
茶壺響了,會讓某人想起父母的廚房裏有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每逢周末都會去那裏做客,一起吃飯,分享生活。
就在眨眼的那一瞬間,在現在和現在之間,眼睛突然看到了昨天,看見了逝者的臉。
隻是,一年一年過去,這些麵容也越來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