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假似乎過得飛快,易諾每天早上起來寫日記,九點半之前便全部藏好,戚季十點左右就來叫她一起出去。
“或者我不該貪求,就像渴望有個家。這個字,曾經總是感覺暖過福利院,而媽媽,似乎一定好過那些老師。多少年,這個自私自利的我,為了自己拋棄他的我,仍舊沒變。快被凍僵毫無生存意誌的時候,他的出現,仿佛即將溺死的人抓到了一塊兒浮木,怎麼能夠放手?可是我知道朱朱的苦心,無從幫助令他飛翔的我,居然可怕地妄想擁有哪怕隻是一瞬。”
“朱朱以為我是個隻會拱手相讓而不積極爭取的人?她錯了!她一定沒見過我這種假裝糊塗貪婪無良的朋友,不顧友誼,不顧救命之恩,甚至不顧戚季的未來——注定會是他的家人嗎?曾經發現所謂家不過海市蜃樓,我仍然指望他們會愛我,姆媽家庭完整的紐帶,他的“特別成員”,我厭惡那種角色,可是離開那裏我去哪裏?福利院,監獄?還是更墮落的地方?或者,索性死呢?逃不開矛盾,我也毀滅不了索取的劣根性。還年輕不是嗎?那麼多藏著的希望,什麼也不要完成嗎?養育之恩和羞辱之痛,既無法對那個人下狠手也不能允許自己忘記抵抗,雖然把那些小時候玩過他買的玩具都丟掉,可還記得那些像寶貝一樣被寵愛的歲月。姆媽可以那樣幸福地笑,他可以慈愛,我可以開心得像鄰家那個小孩……為什麼我就不能有家不能毫無顧忌地愛?為什麼我不能強大不能被仰視被推崇?”
“骨骼裏的驕傲被打敗的痛苦掙紮就像看著別人把砒霜灌進嘴裏而全無抵抗的絕望,即使充滿了建設自己的想法,誰能明白?”
“麵對他看我越來越古怪越來越可怕的眼神,一寸寸被蠶食的恐懼在永不結束去了又來的夜裏蔓延,日複一日的折磨防備,鐵打的意誌也潰不成軍。我那麼憎恨自己的成長,為了親情不斷至他人於腦後的家夥怎麼可以輕易就變得可悲了?我的“灰灰”,我的夥伴——我尤其憎恨的是生我的人!她令我生活在這樣的日子裏,既然要丟掉何必讓我存在?既然要拋棄何不讓我夭折在萌芽狀態?”
“為什麼戚季,他不是我與生俱來的家人?”
“難道我願意整天折磨自己沉浸在這種撕扯的自憐自怨裏麵?”
“想過逃亡,更名改姓,去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過另一種人生,可是戚季呢?”
“想過和他們解除領養關係,可是那個人,一定不會放過我,怎樣的手段他都可以施展出來,我害怕麵對那種局麵,想到他的臉我就從內心深處寒顫……要想通過法律途徑解決這件事無異於撕皮剝殼赤身露體的把自己展示給別人看,我該怎麼辦?和他在一起,無異於妄想……”
“離開他算活著嗎?不離開,又會怎樣?”
不讓雨濕了你長發,不讓雪冷了你雙頰,隻要靜靜守護,就是我的家……自定義彩鈴忽然把她叫醒,易諾抓起電話,愣了愣——他們?怎麼知道這個號碼?——她猶豫地按了接通。
“喂?喂?囡囡嗎?”蒲紅秀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喜悅和不確定,“儂是囡囡麼?”
“姆媽。”易諾低低地應,心裏潮起愧疚與逃避的波瀾。這個女人曾經很愛她,織毛衣,做好吃的東西,送她去幼稚園,教她不太標準的上海話……雖然被小朋友恥笑為江北人她還是很驕傲的跟娘娘介紹“這是阿拉姆媽”——那個人一直會買回漂亮的小花裙,姆媽照著鄰居阿婆給小孫女編的頭發樣式給自己梳頭,三個人一起出去散步的時候總是會引來超多的回頭率,那個時候他們都好幸福……可是現在,她再也不喜歡打扮自己。
“囡囡?儂在聽撒?”電話裏的波長有些微的不穩定。“阿拉曉得阿明去找儂了……囡囡,阿拉對不起儂,沒有好好把儂養大——阿拉想好了,這樣子不行的,阿拉要跟阿明離婚……”
“姆媽?!”易諾突然驚愕地說不出話。她有錯嗎?一個女人,因為沒有孩子就必須接受妥協,領養孤兒,被丈夫蔑視?小學報名的時候,是她堅持要報名校,哪怕要交一大筆錢……知道她取得好成績受到老師誇獎她也和其他母親一樣驕傲——不,是比其他母親更自豪更感慨……三年級,她快速長高的身體令易明不再滿足於隻是抱一抱親一親,他在她的身體上亂摸亂掐,恰好從鋪子裏回來拿錢的姆媽神色大變。她從易明懷裏拉開疼得眼淚直流的自己強作鎮定地說“阿明不可以這樣逗小孩子的”……從那以後,她看自己的眼神變得複雜,經常借故從小超市跑回來,晚上也睡得不踏實——她是愛過她的,真實的發自內心愛過她,維護婚姻是一方麵,她確確實實想過保護她,為她也曾矛盾掙紮過無數次,這一點不知強過那個生身之人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