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3 / 3)

影壁後環佩響動,一抹奪目的豔紅閃了進來,在身後宮女們清一色或青或藍的布衣中,便如同一抹炫目的彩霞驚破暗沉的天色。

隻怕這整個大興宮中,作此豔麗裝束的隻有一個人。

“雲昭訓!”我向她施了一禮。

楊勇的妻妾有一個加強排,卻唯有眼前的這一位能稱得上寵冠群芳。她是宜秋宮的稀客,自我住進東宮,與她不過寥寥數次照麵,更無深談。

女人大概都有些孔雀天性,我們倆互相仔細地打量對方幾眼,方才含笑客套幾句。

這些日子,我也約略聽說了她的許多事,她素來少言寡語,不太喜歡搭理人。譬如此刻她臉上的笑意,便如浮於白瓷的脂粉,輕輕一撣便掉落了,她似乎也全然無意掩飾自己的敷衍。

隻有當她看著女兒的時候,眼裏才會現出發自心底的溫柔。

瞬間,我想起了張麗華。

她沒有張麗華美,可是和張麗華一樣,就算有再多的人,你也會一眼就看到她。她身上似乎有種特別的東西,乍一眼望去是那樣引人注目,細看時又覺得尋常,再多看一眼卻又感覺與眾不同。

“你怎麼了?”雲昭訓轉回視線。

她的目光裏有種東西,讓我直覺地感到不必回避,於是我說:“久聞雲昭訓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今日一見果然。”

“哦,那些話我也聽過。”她漫不經心地笑笑,招手叫過乳娘和宮女,讓她們先領著小女孩出去了。

我們站在影牆邊,她望著花叢,仿佛無意地問:“你覺得我有什麼特別?”

我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我說不清。”

她向前走了幾步,修長的手指從花間拂過,純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紛紛而落,自她豔紅的身側劃過。“我覺得你也很特別,”她斜睨著我,有些意味深長,“你剛才跳的‘舞’是足球嗎?”

“哎?!”我驚愕。

她分明滿意我的反應,笑了,極力壓低了聲音問:“你也是‘穿’過來的吧?”

我的驚詫,就仿佛突然看見金光閃過,飛行器落在我麵前,上坐帥哥一名雙目放電:“親愛的,你已經來到了三十二世紀!”暈頭轉向中,我結結巴巴,“嗯”“啊”了半晌,硬是吐不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字彙來。

房裏好像有些動靜,雲昭訓一把拉起我:“陳妹妹,到我那裏去坐坐。”

我的神誌還沒回來,暈暈乎乎地任憑她帶著進了一處宮院,坐定,宮女奉奶茶,我稀裏糊塗地接過來就喝。茶還有點熱,舌尖冷不丁給燙了下,好不容易滾了滾咽下去,那聲憋了半天的驚呼才算出口。

雲昭訓笑了個張牙舞爪,我瞪著她片刻,忍不住也笑了個張牙舞爪。

然後,我們幾乎在同時止住了笑,相對發出一聲幽幽歎息。

隻有我們彼此能體會到個中複雜的滋味。

“你來了幾年?”她問。

我算了算,“三年多了!你呢?”

她歎口氣,“十年了。”

“哇!”我立刻將她視為前輩。他鄉,不,他世遇故知,溫而酸的感覺襲上心頭,幾乎叫我落淚。

“你哪年來的?”她又問。

“2007。”我想想,補充,“2007年7月13。”13號又逢星期五,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這日子了。

“2007啊?!”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北京申奧成功了嗎?”

我更驚訝,“成功了!你不知道?你哪年來的?”

她起初不答,手托著下巴,幽幽歎息,斜倚窗欄的姿態帶著這個時代的慵懶和優雅,也透出隻有我能分辨的獨特氣質。

“千禧年。”

我努力回想,千禧年,我是大學的新鮮人,男生在玩《暗黑破壞神》,女生泡在碧聊談天,痞子蔡寫完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江南剛刨了一半《此間的少年》,感覺那樣遙遠。

“這些不重要了。”她托著下巴,神情有些茫然和感慨,“我來時二十四歲,身體十五歲,算來我還賺了九年呢。”

“你想回去嗎?”我突然地問。

她對我的問題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隻是並不回答,她放下手,把玩著腕間的條脫,油潤的玉色泛著如沉暮漣漪般的微光,白如羊脂。

“一開始想,做夢都想。”她微笑,“你還沒到那個時候呢,再過一兩年你大概也會……不過我已經過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忙取經:“怎麼過去的?”

她不語,目光又望著腕間的條脫,灑金玉皮雕出巧色的龍鳳呈祥,俗而美。我望定她溫柔的神情,忽然有所領悟。

“為了……他呀?”我壓低聲音笑問。

她斜睨我,“你到底幾歲了?”

“快十四了。”看她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連忙補充,“但我賺得比你還多——整整十二年。”

於是她故意露出曖昧的微笑,眼珠滴溜溜地在我身上亂轉,“那麼,指不定那天就輪到你了……”

我立刻探過爪子去上下其手,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更分享著同樣的秘密,自然而然親密如多年好友。

她不耐癢,爆出一陣大笑,驚動了門外的宮女,往裏探望。

“作甚麼?!”她立刻喝斥,“退出去,不叫你們不必進來!”

說著,已經坐正了身子,將鬢角散亂的頭發也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