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肯許此心付一餉(3 / 3)

有片刻的愣怔,隨即心中一快,阮千隱終於狂笑了起來。卻又在忽然間笑聲一止,轉頭朝張峰秀斥道:“小郡主已出了玉皇門?那此人又是誰!枉為師苦心栽培你多年,卻想不到你竟能如此欺騙為師!”他聽張峰秀說了朱綿櫳已出玉皇門之事,若在往常,定會立刻追去,但今日,先前已見對方撒了一次謊,雖未有拆穿,但終究留心起來,果然,此時此刻在這緊要關頭,又想去護著朱綿櫳而將自己引開!不由得冷笑道,“看來施無香並不深諳教徒之方!年少心事?徒兒品性?哼,為了一個女子屢次欺騙做師父的,哪裏還有品性可言!”

張峰秀又驚又疑,根本不知對方在說些什麼,更不知朱綿櫳為何又會出現在此!自己雖總是想著她,但為她做的都隻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也知道今日師父擒她勢在必得,自己根本無法左右。心中絕無半點愧對師門之意,否則根本無須帶同門直衝玉皇門攔截,根本無須讓他們立刻追蹤,根本無須回頭跑來相告——這些不做,也頂多算是不會應變、未盡首徒之職罷了!

阮千隱怒目看著他,又道:“你等著!為師一空下來,就立刻廢了傳給你的‘陸吾掌’!”

廢掌廢武功,自然就是廢去雙手。張峰秀心中一酸,卻又如何說得清楚,朱綿櫳的的確確在此!叫了聲“師父”,便跪倒在地。跪倒在地,餘光所及見了白少蔥的鞋子與裙裾,微微一愣,隻覺與朱綿櫳的有異,猛地抬起頭來,瞧向她的臉去。

白少蔥此刻已壓下司徒柏被殺之後的驚慌,漸漸調整心緒,冷冷道:“我朱綿櫳有今日,無話可說,且請盟主放了玉陵,我跟你走!”

蘇玉陵說不出話,隻覺窒悶難當,胸口團團是火!緊緊攥著白少蔥的手往自己身後拖。見了張峰秀臉上那一抹疑色,直想他能快快說穿!自己被抓又怎樣,朱綿櫳被抓又怎樣,早互相擁有性命的兩人,豈能犧牲第三人去保一時的無虞!

張峰秀原訝異竟能有一人易容得與另一人如此相像,但既猜到了這一點,便仔細察視,眉眼處還是能瞧出些不同。此刻腦中不由得百轉千回,究竟該不該向師父說破?若說,師父即刻就知道這名女子是假,定先馬上去追薛冷心,且還能追到,危險的便是朱綿櫳;若不說,朱綿櫳即能安全藏躲,而這名女子終究要被師父看穿,危險的便是她……究竟該如何是好?

阮千隱見蘇玉陵咬著唇哀怒地看著“朱綿櫳”,隻道是舍不得她,又怨她將自己拋撇,大笑一聲,朝白少蔥道:“你放心!隻要你乖乖的,非但她沒事,淩寂天、薛半儒一幹人,本盟也一概不究!今日為了捉你我本已重傷元氣,也大失盟主度量,自然不會做得太過分!哈哈!”

蘇玉陵見張峰秀終不開口,心中一哀,頓時流下兩行淚來,不敢去看白少蔥,隻覺渾身無力,眼前昏黑,慢慢地跙蹶在地。

阮千隱忽的目光一移,看向被蘇玉陵一劍刺穿胸膛的司徒柏,劍端還滴著殷紅的血珠,心道他定是見蘇玉陵全身是傷、“朱綿櫳”又不會武功,輕敵大意被殺,想他畢竟一代掌門,心中總生惋惜。

卻聽白少蔥冷哼一聲:“野心大,本事小,也隻配有這種下場。想從本郡主身上得到真法,這武林中,唯三四人而已。”

她極盡朱綿櫳聲音、言語、神情、姿態說這話,便是想讓阮千隱不起一絲懷疑。果見阮千隱自司徒柏的屍首收回眼神,微微一笑:“小郡主說得好,試問又是哪三四人?”

白少蔥睨向他去,道:“呂善揚與你,乃本郡主宿仇。另外一二人,自然須你自己去想。身為盟主,何曾少過武林勁敵?”

阮千隱哈哈笑了笑,拊掌道:“小郡主好見識,屆時得了真法把你殺了倒真可惜!”說著目光一冷,猛然抓起她的手,“不能再浪費時間,本盟還要顧著大會!走!”

白少蔥眼睛一紅,掙脫了手,緩緩走到蘇玉陵身旁。蹲下身,見她滿麵淚痕,心中一痛:“我自己要這麼做的,你不要難過好嗎?”

蘇玉陵搖了搖頭,倦倦一笑,此刻心中也無怨無怒無愧無恨了,即便能說話,又該說些什麼?抬手撫上她的臉龐,替她小心擦去落下的淚珠。

白少蔥看著她咬了咬唇,終究沒有再親上去,不想給她帶去任何的困擾。忽然懷念當初脫困定王府的那天,把她當做姐妹一般無所顧忌的那個輕吻;也懷念作客零孤峰時,毫無心思地與她同榻而眠——隻有,隻有相同的那一點甜絲絲的情緒,總縈繞在心頭。原以為那日郊外林中她把話說明白了,自己也可以想透徹。誰知道越往後,一想到她說起朱綿櫳時昳麗的神采,一想到她看著朱綿櫳時柔柔的目光,心底就忍不住地去羨慕朱綿櫳,以致於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樣一人愛著,還要去想著那些恨?

吸了吸鼻子,不再去想,白少蔥轉過臉去,迅速站起身來,走到阮千隱身旁:“走!”

阮千隱在無人之處擒住了“朱綿櫳”,自然就無須按照他原先所想的,到時魏長風和其他掌門回來還得找借口給他們個說法,如今直向眾人宣稱未捉到她即可——當下便如沒對張峰秀訓了之前那番話一般,仍將白少蔥交給了他,自己先回到大會,引開淩寂天、薛半儒及各門各派的一眾目光,張峰秀則趁時從武場外圍,以己派門人邏守大會之利作掩護,悄悄將白少蔥帶進玉皇閣內關起。他深諳“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之道,屆時讓各門各派在玉皇門外搜覓,眾人定都堅信不疑。

他一將結果告於眾人,經時良久的各場打鬥便徹底歇止。淩寂天眼見他此刻站在玉皇閣前開始重布大會,心下頓起疑竇。他分明親自追去,被薛冷心逃脫的機會能有多大?若真的沒有抓住朱綿櫳,他又豈肯這樣善罷甘休?

“師父、淩前輩,你們怎麼樣?”五行陣一散,溫墨池便立刻跑至坐在地上的薛半儒和淩寂天身旁,低下頭去,愧道,“都是……都是墨池不好。”若不是因自己這一環出了狀況,被阮千隱有隙可乘,致使師父身受重掌,此時此刻,或許會是另一番情狀。

薛半儒搖首道:“他那般奸猾之人,總能找到下手的機會,與你何幹?”又道,“快,扶淩前輩下去,他中毒在身,須立刻找人幫忙清毒。”

溫墨池點了點頭,便和祝眠書、杜世康、宮流觴和柯曲水四人將他們攙下丘台,與施無香和白霜衣在散士之地會合。此回一戰,眾人大大小小傷處無數。雖說阮千隱兩次用詐,那司徒柏一把暗劍又好刺歹刺傷在了施無香和白霜衣的腿腳之上,但究其關鍵,終是吃虧在以寡敵眾,無論怎麼用智用計用陣,都隻能堪堪應付。即便最後得了玉溪子道長和那蔡伯羊有意無意的出手相助,也不可能因此而扭轉情勢。

此時天色微黑,黃昏餘霞盡散,唯有南極一點孤星邈邈然嵌在這灰鏡之上。阮千隱便讓眾弟子點起先前綁在台架之上的鬆明火把,頓時間火光煌煌,蓋住了重重暮色,似乎也哄散了夜晚山間涼意。隻聽得他又向群雄說了些歉然的話,道是因自己私事耽擱了大會雲雲。因心中迫切想索問《歸元真法》,便欲征問眾人“天色已暗,是否休息片刻”之類,卻猛然記起,之前為捉朱綿櫳正是以“繼續比武”為由,此刻怎的忽犯糊塗?雖是借口,也萬不可自相矛盾。當下便不再多說,即讓弟子拾掇丘台。見了那些被自己內力震下的山鳥,想了一想,皆讓他們收起,屆時圍火燔炙、充嗛果腹,倒另有一番山中樂趣。

蘇玉陵腳如鉛注,拖著步子慢慢走回大會,隻覺一路好長,腦子裏盡是轟隆之聲。近轉角處,忽見火光搖曳、山霧氤氳,兩眼目光一散,恍入異境。駐步須臾,即又徐行,終進了人群森森的武場,明光照耀下,隻見丘台之上已複進行中派之間爭奪黃龍劍的比試。

武林中人賞武論武,觀至精彩處往往難禁呼喝。興之所至,更是指點揮斥、扼腕擊節。然而就在相同之地的前一刻,分明還是另一場不計輸贏、隻論生死的拳來腳往與刀光劍影,此時,竟而瞧不出一絲痕跡。恍惚間似覺先前的事情都未發生過,比試的仍在比試,觀武的仍在觀武,隻是天黑了,燎燭繼續。

熾火暖響,樂也融融……蘇玉陵望了望四周,輕輕一笑。火頭竄動間,仿佛看到白少蔥明豔豔的臉龐。心中慟切,隻覺這一場混沌,便真如一場夢!不——若真是夢才好——少蔥就不會有事!

是夢便好。蘇玉陵渾身疲憊,蹲下身去,忽然想到年少時候,薛半儒曾給自己和同門說的一個故事。

“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所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

得是夢便好!蘇玉陵自嘲一笑。當初自己笑這腳夫愚傻,今日豈不是笑了自己?一陷絕地不去想辦法,反癡想是夢,哪裏還是蘇玉陵所為!

靜了一陣,重新站起身來,抹了抹眼淚,找到薛半儒一眾人所在,便往那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