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觀之以壁誰為殃(1 / 3)

如阮千隱所言,這場過後,眾人便見昆侖派近五十來名弟子開始擺綁火架。這玉皇頂雖荒敗了近百年,不過看樣子,在大會前十天裏阮千隱和雲邁他們已派人將此地拾掇過一番,加上這兒林森木茂,火架直可就地取材;樺樹皮、鬆明子,取火更是便當。縱使阮千隱當下要準備一台野宴,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此刻無比試,眾派皆席地而坐,各自說話。蘇玉陵這一場雖狠狠地出了口氣,可自己也隻剩了半條命。朱綿櫳與她相對而坐在一方稍稍安靜的角落,從衣擺撕下一塊布料,重新替她包紮起上臂的傷口,又喂了她一顆匿華佗一直研製的紫芝丸,效果雖不能和補心丸比,卻也極能活血補神。

悄悄一望抱膝坐在宮流觴身邊的柯曲水,朱綿櫳輕聲道:“柯姐姐傷心極了,想不到那趙風舉竟這般欺負人……”又道,“你剛才那一掌怎的沒下去?就算不殺他,打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蘇玉陵道:“我本是這麼想,可……那趙風舉原來已經替呂善揚做事了,剛才我欲下手時便是呂善揚暗中襲了我一掌。不過也許是距離太遠,抑或他僅是想叫我住手,那一掌並不十分厲害。”頓了頓,接道,“雖未阻止咱們上山,但趙風舉這回替他斷了橋,支開你那幾百侍衛,也是立了功,看來他真是要用趙風舉到底了。”

朱綿櫳聽罷輕輕一哼:“說來也是,趙風舉為人險詐,做呂善揚爪牙再合適不過。”又蹙眉道,“隻可惜咱們現在沒機會對他下手,還不知他會做出些什麼。”

蘇玉陵朝她微笑道:“別想了,趙風舉還是交由他師父處置去吧,其實那樣也妥當些。”

“盧信安?”朱綿櫳輕笑一聲,“瞧他糊裏糊塗樣,豈能指望他?他已不要柯姐姐了,門下無高徒,怕是舍不得把趙風舉也趕走了。”說著說著忽然抿唇一笑,對蘇玉陵道,“這麼看來,薛半儒雖然討厭,不過精倒是精明,總站在你這邊。”

蘇玉陵揚眉道:“沒有精明師父,哪裏來的機靈徒兒?”

朱綿櫳眯起眼指了指她:“好呀蘇玉陵!我告訴柯姐姐去,你竟敢說她不機靈!”

“朱綿櫳!”蘇玉陵笑著一把抓住佯作起身狀的對方,卻在身子碰觸時牽動內傷外傷,胸中一痛,一時忍不住咳了起來。

“玉陵!”見蘇玉陵唇角咳出幾絲鮮血,朱綿櫳心一緊,連忙將她扶正替她輕輕揉撫後背,“好好休息!別同我說話了!”

“你也知道,受這麼重的傷還有閑情嬉鬧!”

忽聽得一聲低沉嗬斥,二人餘光瞥見身前已站立一抹淡灰色身影。抬頭一望,蘇玉陵心喜,連忙起身:“師父!”

“不必起來了……”薛半儒淡淡道,看了她一眼便蹲下身,又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與朱綿櫳去,“外敷的藥粉,好好照顧她。我這個做師父的,還是離遠些,免得招人討厭。”

朱綿櫳臉一紅,接過藥瓶,低頭不語。

蘇玉陵眼眶微熱:“師父……怎麼還是上來了?阮千隱可有為難你們?”

薛半儒搖了搖頭,又笑道,“剛才那一場打得不錯,替為師長臉啦。”

蘇玉陵一笑:“徒兒趁人之危,武品敗壞,還怕給師父丟臉呢!”

薛半儒道:“那姓趙的小兄弟於擂台上欺辱一個姑娘家,也不見得是什麼高尚之人,何必與他講道義?”看著蘇玉陵蒼白臉頰,心中不免疼惜,“要是早前抓得住你,這回大會便仍將你關進性涼洞!”

蘇玉陵心生懷念,笑道:“回去後再讓師父關!”

薛半儒看著她淡淡一笑,又瞥向朱綿櫳哼道:“小郡主,你說我們幾人和你們一起上來有何不好?瞧瞧,這一路,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朱綿櫳聞言一抬臉:“本……我是怕連累你們,你可知我又得罪了多少門派?你們若和我一路,手上怕也要沾血,”又道,“有些事不可避免,別以為你們是前輩便能同他們好好說話,連淩寂天也寧可悄悄行事。”

“淩寂天?”薛半儒一疑,“你們那兒究竟發生了何事?”

朱綿櫳哼道:“那可說來話長,總之本郡主又殺了很多人便是。”說著恨恨輕笑一聲,“反正我沾的血已經夠多了,殺一個人我是壞人,殺一百個我還是壞人,就把這些都記在我一個人頭上,何必再把別人牽扯進去?”頓了頓,又低下了聲音,歎道,“你該知道,你是玉陵的師父,也是我最不願連累之人……”

薛半儒靜靜看著她,道:“你這麼一番話,料你心腸也不會太壞。隻不過你以為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便能毫無牽絆麼?你再怎麼孤絕獨立,該有的羈縛它還是有。爹娘兒女、情人知交、師徒同門,甚至仇敵之間……不同隻在於,帶著點甜的是掛念,夾著痛恨的是贅負,可這些,都甩不掉……”搖了搖頭,接道,“玉陵是我的徒兒,雖常常惹我生氣,可仍是我的好徒兒……你是玉陵所鍾之人,瞧你們樣子,怕是分不開了,又說什麼連累?你們終究,終究都是我的牽掛啊。”

在旁的蘇玉陵早已流下兩行淚來,低著頭悄悄抹臉。朱綿櫳鼻間也禁不住陣陣發酸。薛半儒的話,叫她八歲以來再未感受過父輩溫暖的心一下柔軟,一瞬間忽然覺得這世上除了愛恨,還有許多感情需要自己去慢慢體會。

薛半儒看了二人一陣,又抬手輕輕一拍蘇玉陵肩膀:“好好休息,為師要回坐席去了……”說完站了起來,也不去瞧蘇玉陵那倉忙仰起的帶淚臉龐,笑了笑便轉身離開。

“心有所係,在塵而囂,出世之道難矣!”

忽而從那些散士之中傳來一道帶笑又帶歎的聲音。二人連忙收好情緒,往那頭看去,見是一位衣著浮華、土財主模樣的矮胖男子正起身往這邊走來。

“薛半儒說的好啊,”隻聽得那人邊緩緩走近邊說道,“人總是甩不掉身上一些東西。老夫我找了幾十年的山林未果,總是東奔西走,為瑣事所累,居無定所……”

朱綿櫳和蘇玉陵見他就這麼拂了拂衣擺在自己二人身旁坐下,一時又不認得他,瞧著他故作愁鬱的麵龐,蘇玉陵隻好淡笑著開口回道:“晚輩淺拙,也不知道如何說。晚輩隻覺得,心中若無山林,遍尋人間,皆不見桃花。反之則亦然。不論心有多少牽係,與那片山林都是無關的。”頓了頓,笑道,“這個道理,晚輩也是才明白不久,前輩說是也不是?”

那人一聽,愣了愣,低下頭沉思好一陣,才對蘇玉陵慢慢道:“怕是有些道理……”又側頭看著她,許久道,“姑娘家喜歡姑娘家,老夫原先倒是費解得緊,不過此刻聽你說話頗有幾分豁朗之意,想來是性氣使然了。”

聽到“姑娘家喜歡姑娘家”,二人的臉刷的同時一紅。朱綿櫳吸了口氣,斂著眉朝他厲聲道:“你做什麼偷聽我們剛才的說話?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耳朵!”

那人迅速一捂自己雙耳,朝朱綿櫳罵道:“你這丫頭好不歹毒!真不討人喜歡!”

“誰要叫你們喜歡了?”朱綿櫳回斥一聲,“我隻要一人的喜歡就成!”說完便不去理他了,回頭見蘇玉陵正笑意盈盈地瞧著自己,不覺又麵飛霞嵐,抿著唇低下頭去。

“玉陵,櫳兒妹妹……”

正說時,聽得陸拾寒的聲音,蘇玉陵抬頭,見眾人都走至自己這邊,且多了二人,不禁喜道:“眠書、冷心!你們也過來了!”

祝眠書笑道:“拾寒和薛先生一起過去的,我說呢,你們果真都在這兒!”

眾人甚歡,相圍而坐。祝眠書瞧見那名矮胖男子,怔了怔,忽的掩麵側過頭來,暗叫不妙。

蘇玉陵幾人自然猜到,怕是他曾偷過那矮胖男子什麼好物,但笑不語。

那男子心覺奇怪,稍一傾身看向祝眠書,良久叫道:“原是你這小賊!”說著胡子一吹,“我那德化觀音瓷在哪!在哪!”

祝眠書幹咳一聲,立刻抱拳求饒道:“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哪天有空,定當重新賠一個給您!當下便饒了我吧!”說著又朝身邊幾人道,“你們也是的,這位是漢中大名鼎鼎的‘錦衣貔貅’徐錫禪徐前輩,怎麼你們,眼睛都往哪兒長啦?”

幾人聽罷忍不住一笑,便朝那徐錫禪施了施禮:“晚輩有眼不識泰山,見過徐前輩。”

原來這徐錫禪為人十分小器,以吝嗇聞名,且喜順他人之物、占人便宜,江湖上人算是客氣,便給了他一個“隻進不出”的貔貅雅號。當下他見眾人對自己倒是客氣尊敬,便瞪了眼祝眠書作罷,心道秋後算賬。

先前一直被趙風舉惹得鬱鬱寡歡的柯曲水,此刻也不住破愁為笑。眾人瞧見,終是稍稍放心。

“是柯姑娘麼?”

忽聽得自身後響起一個低柔沉靜的女子聲音,柯曲水一疑,回過頭去。見那人三十多歲,坤道打扮,道服似經裁良,較之一般女冠所穿的更為飄然仙逸。柯曲水迷惑間起身問道:“玉溪子道長,找晚輩有什麼事嗎?”

這女冠是人稱“蓬萊太真”的玉溪子道長,身負掃眉之才,十幾年前曾是正一教的女弟子,不過聽聞她因觸了教規而被逐出道門,不知是何說法。此刻隻見她對柯曲水微微笑了笑,說道:“柯家妹子劍法超群,貧道欲收為徒弟,平生所學,定當傾囊相授,你看怎樣?”

眾人皆是一愣。柯曲水受寵若驚,一時張口無措。

“哎呀,竟被太真你快了一步!”又從散士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那人小跑而近,到了柯曲水麵前,便道:“小妹妹,不是老夫我自吹自擂,玉溪子道長功夫固然厲害,不過我田代薑可更勝一籌。小妹妹可要好好考慮考慮啦!”

這些江湖散士的武功自然不會是天下第一,但不妨自成一格,雖是獨行慣了,卻也希望能將一身功夫傳與天資聰穎的後輩。柯曲水今日雖敗於趙風舉,不過她的劍法卻最叫眾人驚喜,許多長者甚至對她一“劍”傾心。尤其是那玉溪子,感懷同被逐出師門的遭遇,更起惺惺之意。

眾人皆看著柯曲水,心中既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自然是柯曲水如此受長輩抬愛,於她而言可謂前途錦繡;不高興的,想到以後柯曲水若隨了別人習武,八個人那份“煙霞相許”的約定似乎就變得不完整,心中難免失落。不過真要比起來,當然還是為她高興的多。那玉溪子的“定身法”、田代薑“二指折柳”的擒拿,可都是獨一無二的好功夫,學了哪個都可傲笑一域了。

柯曲水不得不說有些心動,怔了許久,低下頭去,見宮流觴的眼中有柔柔的笑意。她又看向蘇玉陵幾人,微微一笑,轉頭對玉溪子和那田代薑恭敬道:“晚輩末學,差有薄技,能得兩位前輩厚愛,實在是三生之幸。非是晚輩不識好歹,隻是,隻是晚輩已有幫屬,不便再拜他人為師。”

那田代薑笑了一聲:“不是聽說那盧信安早把你逐出師門了麼,又有何顧慮?”

柯曲水搖了搖頭,笑答道:“晚輩入的,是‘結廬八仙’之幫!”說著又朝二人抱了抱拳,轉身重新坐下身來。

田代薑和玉溪子都一愣,他們可從未聽說過什麼“結廬八仙”。另外的散士們也聽見了幾人的閑談,頗覺好奇,心道能叫柯曲水推拒田代薑和玉溪子的散士又不知是何模樣,便欲湊個熱鬧。隻聽得之前那“江左一道風”祖兆川疑道:“這結廬八仙,又是何方神聖?難道功夫還比田兄和玉溪子道長高不成?老夫倒是想見識見識了……”

他話音一落,忽的響起一聲嬌笑。隻見朱綿櫳抬起臉來,望向眾散士,嫣然道:“說起來這結廬八仙,名頭可是不小,怪隻得怪你們孤陋寡聞了。”

祖兆川見她此刻少女氣息如花之紛濃,全然不同於之前的冷傲,笑問:“那不知這八人名號是什麼?居所何處?今日又是否到場?祖某願聞其詳。”

“居所又如何能說了出去?”朱綿櫳邊道,邊撫玩著自己俏皮發辮,“名號……也罷,今日便說出來嚇嚇你們。”說著略一沉吟,說道,“此八人,一者翻叢驚鵲,足底瀲灩清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