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危險,李誠中大大鬆了口氣,他正想加快酉都的行進速度,卻忽然聽見身後“啪啪啪”的脆響。回過頭來,隻見周砍刀正在使勁煽自己的耳光,雙頰上紅了一片。大夥兒都詫異的看著,隻有周砍頭的一個同鄉周小郎拽著他的手臂不停製止,但周小郎眼眶也已經紅了。
周砍刀慢慢蹲了下來,雙手捂住臉,大哭起來:“某就是個懦夫……某就是個怕死的懦夫!某應該衝上去的……”
周小郎也在一旁垂淚。
李誠中問了半天,周砍刀都隻是大哭沒有回答,隻那周小郎哭著解釋了原委。由此再向北三十裏就是武邑城外的周各莊,也就是周砍刀和周小郎的家了。適才汴軍身後牛車上拉著的並非盧龍軍弟兄的首級,而是周各莊村民的人頭!其中有幾具赫然便是二人的相熟。汴軍是在殺良冒功!
周砍刀蹲在地上大哭著,反複抽著自己嘴巴子:“某自負武勇,卻是個懦夫!沒膽子上去拚命……該死的賊汴軍啊,快六十的老人家都不放過……三叔伯啊……你從小眷顧某,某卻不敢為你報仇啊!”
周小郎也哭道:“還有小幺子……”
周砍刀一愣:“還有小幺?”
周小郎滿臉淚水,點點頭:“大郎,我看見小幺了,在裏邊……”
周砍刀又放聲嚎了起來:“小幺子……某對不起你啊……”
二人這般放聲痛哭,酉都弟兄們都沉默起來,李誠中想著那一車的人頭,心頭壓抑難言。
哭著哭著,周砍刀赫然站起,轉身就向來路奔去,周小郎也緊隨其後。李誠中忙讓人把兩人架回來。周砍刀果然好大力氣,張興重等三個弟兄上去才把他摁倒在地。周砍刀掙紮著,兀自大叫:“放開某!放開某!某要回去報仇!姓李的,讓他們放開某!天殺的張興重,快鬆手!”
李誠中並非那種為了兄弟寧願插自己兩刀的人,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甚至有點自私。他跟隨大軍衝入貝州、在全軍撤退之前違令集合酉都等事情,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可他又不是那種自私到損人不利己程度的小人,相反,他的性格中包含著很濃重的熱血因子。他會因為身處壯觀的盧龍軍行伍中而心潮澎湃,在貝州危機的時刻拚死奮戰,為了大帥劉仁恭的幾句話歡呼鼓舞,為魏州城下無數死去的弟兄悲哀傷痛。
而此刻,看著在地上掙紮的周砍刀和周小郎,想著那一車人頭,他的熱血再次湧上心頭。他環顧了一圈酉都的每一個弟兄,然後示意放開二人,深吸了口氣道:“我想回去……有沒有人跟我來?想來的跟上,不想去的留在原地等候。”說罷,轉身就往來路上折返。
薑苗一言不發,緊跟在李誠中身後,王大郎打了個呼哨,也大步跟了上去。周砍刀和周小郎愣了愣,連忙起身,邊擦眼淚邊追李誠中。張興重沉默的站在原地,望著李誠中等人漸行漸遠。
酉都二十三個人,有十六個跟在李誠中身後。王大郎路上呸了張興重幾聲:“姓張的就是個懦夫!”卻被李誠中喝止:“也不要埋怨他們,命都是自己的,誰都想活著回去。”他不怪張興重,相反對此卻很理解。說實話,盧龍軍的弟兄們已經被汴軍打破了膽子,讓他們在逃亡的路上回去拚殺,而且是為了已死的不相幹之人拚殺,確實有些勉強。就連跟在自己身後這些人中,也有很多猶豫的,他們屬於薑苗和周砍刀的夥,僅僅是因為服從上級軍官的慣性使然,才勉強跟了過來。
一行人回到小樹林裏,就開始循著車轍印子往南追了下去。王大郎是獵戶出身,追蹤的本事十分在行,一路上沒有跟丟過,很快就看到了地平線上趕著牛車慢慢悠悠行進的汴軍背影。
李誠中回頭看了看,見周砍刀紅著眼睛就要往前衝,連忙把他拉住,周砍刀瞪著李誠中,李誠中卻沒搭理他,忽然向大夥兒沉聲道:“你們中可能還有人在猶豫,要不要上去廝殺,要不要為了周大的鄉裏報仇而去搏命。所以我想說兩句,如果換個身份去看,要是你們的親人被殺了,你會怎麼想?”
頓了頓,見大夥兒都在琢磨自己的話,李誠中又道:“周大是冀州人,薑苗是瀛州人、我是幽州人,王大郎是深州人……總而言之,都是咱們燕趙人!今日周大的鄉裏被殺了,我很憤怒,很生氣。我在想,到了明天,是不是就該輪到瀛州人、幽州人、深州人被殺?咱們是盧龍軍,咱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片土地就是咱們的根!咱們不去守護他們,還有誰能守護他們?如果我們不去報仇,不去讓汴軍付出血的代價,明天壘在牛車裏的頭顱,也許就是薑苗的鄉裏、就是王大郎的鄉裏、就是咱們所有人的鄉裏!”
說完,李誠中長出了口氣,見大夥兒情緒有些激動了,便道:“我的話就是這些,現在還有個機會,一會兒廝殺的時候,不想去的就留在這裏。”
周砍刀眼眶紅紅的,哽咽的看著李誠中:“李郎……”
李誠中微笑著止住他,轉頭就走,身後十五個人也立刻跟了上來,一個也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