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偽摧殘天真(1 / 1)

一八人偽摧殘天真

《莊子》內篇篇篇有題,皆莊周親筆擬定。外篇本來無題,但用每篇文章首句中的字樣權充題目,如前篇《駢拇》,本篇《馬蹄》。這是不是莊周的意思呢難以回答。我隻曉得用“馬蹄”做題目沒道理,因為本篇首句若加標點該是這樣:“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這是從蹄毛兩方麵說馬,非說馬蹄者也。拔掉那個逗號,硬給連成“馬蹄”一詞,有道理可講嗎

《馬蹄》文章短,僅有五百五十三字,控訴了人偽對天真的摧殘,向一部輝煌的文明史提出挑戰,使兩千多年來有識之士夢魘不安,憬悟到文明的野蠻性,感受到深刻的曆史悲觀主義情懷。篇中以野馬代表天真,以伯樂代表人偽。野馬成群,生活在大草原,自由自在,無求於人,渴飲清泉,饑齧茂草,高興了交頸摩擦,生氣了轉身踹踢,完全保持天真狀態。直到有一天文明人跑來捕捉野馬,牽進城去交給伯樂整治訓練,“燒之,剔之,刻之,烙之”,弄死兩三成;“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又弄死兩三成。可憐野馬,從此陷入萬劫不複的苦難的曆程。所謂整治訓練,就是強迫異化,亦即人偽對天真的摧殘。天真的野馬被文明的伯樂人偽化了,改造成廄馬了。其惡果,引一段《莊子現代版》吧:“馬失群而孤絕,用陰險的目光看周圍的一切。扭頸縮項,詭計脫軛。猛拖蠻撞,皮帶斷裂。偷咬韁繩,暗吐嚼鐵。鬼鬼祟祟,似人做賊。樸素天真,完全毀滅。誰逼馬學壞的伯樂伯樂,難逭罪責!”

五百多字短文章,察其結構,如聽二部輪唱,前部高亢,控訴文明的野蠻,後部低回,詠歎蒙昧的幸福。《馬蹄》就這樣循環以終篇。莊周一廂情願,他把蒙昧的遠古氏族社會,也就是“至德之世”的大酋長“赫胥氏之時”,想象得太幸福。那是理想國,經不起考證。但他不管,他是詩人,他要馳騁想象,找來快樂,娛己娛人。詠歎一回,他又控訴一番。控訴未完,他又詠歎起來。一個人演二部輪唱,儼然絳樹兩歌,一歌在喉,一歌在腹,妙哉。蒙昧雖未必真幸福,文明或確實很野蠻。昨見報載,一九九五年全國車禍平均每日弄死一百九十六人。野蠻國王夏桀商紂亦不可能殺這樣多!古羅馬迷宮怪獸吃活人,每年也不過二十四人啊!

我想起傑克·倫敦的中篇小說《荒野的呼喚》。那條義犬名叫布克,逃到荒野,入夥狼群,拋棄從人偽獲得的狗性,從人之友回歸到人之敵。吾國評論家以作者曾信奉社會主義故,便說這是表明對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絕望雲雲。其實這篇小說同兩千多年前的《馬蹄》一樣,控訴了人偽對天真的摧殘,表明作者對文明的絕望。評論家有顧慮,不敢把傑克·倫敦與莊周扯在一起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