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了翻,不屑地說,這哪是什麼詩呀!
他接過詩集,慚愧地說,這可能是詩,隻是寫得比咱們差罷了。
最激動人心的是,有天我在馬路上撿到的一張包鹵肉的報紙,上麵登了整版一首長詩,由北京大學集體創作,名叫《青春之歌》。同樣了得的是,一天冬天的清早,我家門口電線杆上的大喇叭播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配樂詩朗頌《西沙之戰》。那是張永枚寫的一首敘事抒情長詩,音樂聲一起,我馬上被嚇醒,衝去門外直到聽完才回屋。另一個下雪的大清早,喇叭裏傳來了郭小川寫的《湍泊窪的秋天》,我又被嚇醒,奔出門去天還沒亮。那年月,能聽到看到那樣的詩,就叫五雷轟頂。
我至今都懷念並感激家門口的電線杆和那個大喇叭。
下鄉當知青後,父親在所有長短來信中都要提醒我多讀書,讀毛主席的書,讀華主席的書。有時突然寄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信上沒頭沒尾,隻寫著幾個字:你要多讀書!大哥在寫給我的每封信裏也強調指出,曆史上沒有一個革命家和作家是不讀書的,我不多讀書就沒法做人。要我多讀馬列的書,還問我用沒有新出版的《*選集》第五卷。我成天下地務農,累得像個孫子,一有點空隻能寫詩寫小說,要不隻能反複讀家信,根本來不及讀書。隊裏的知青和常來玩的農民看出我想當作家,不想再喊我的本名,又考慮到國家早已取消作家這個稱呼,便直呼我東家,小孩幹脆叫我老東家。隊長還安排我在農民房子上用掃把和石灰水寫農業學大寨的標語,要我在村口豬圈牆上一塊飯桌大的黑板報上寫詩。國家恢複高考前夕,那個家住湖邊的幹部子弟同學忽然來信說,據內部消息,國家領導權已發生變動;另據美國之音透露,中國放寬奉行多年的管製政策,最近將要公開出版一批外國文學名著。囑咐我萬萬密切關注,切莫錯失良機!看完信後我不禁想到,家人一直要我好好讀書、多讀書,我自己更是夢寐以求,但我們可能從來就不知道該讀什麼書,更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好書。所以後來在那所學校,猛然間發現了那麼多好書,我寧願當場脫了褲子換書來看。
我和寢室裏的耗子一起啃書的年月,就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的。
學校裏太鬧,我每天都抽出一長段沒課的時間,提著水瓶、茶缸,到不遠處的一個陵園去讀書。那座冷僻的陵園荒草叢生,長年不關大門,建築物和文物陳久失修,油漆斑駁木器斷裂,林蔭道無人修剪打掃,樹枝亂長,路上落滿厚厚一層樹葉。我每次去坐在一個亭子圍欄的木條板上,感覺看書像個特務似的,一翻開書眼前就出現另一個新世界。
很快,有一個常照麵的跛腿照相師,盯上了我。至於是不是同時還有另外一個不露麵的陌生女人,也暗中盯上了我,我則一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