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被派發到一所偏遠的山區中學。
一天,一個管報刊圖書的校工不想再被軟纏硬磨,為我打開了一間長久沒開過門的泥巴屋子。屋裏又潮又冷,撲鼻而來一股子黴味,隻能勉強看見正對麵高處已被報紙糊住封死的小窗口。校工先在門裏牆邊動作熟練地摸到燈繩,喀噠一聲拉亮屋當中的一盞燈泡,隨後站在門口亮處,從一大把用細嘛繩串在一起的鑰匙裏埋頭挑出一把,接著進屋走到一排偷油婆色的老式書櫃前。我跟在後麵,眼見他不聲不響地一伸手,把鑰匙往掛鎖孔裏一插,接著把兩扇對開的木門拉開。
刹時間,書櫃裏亮出了歌德、雨果、漠泊桑、巴爾紮克、馬格麗特?密西爾、契訶夫、屠格涅夫。一看見那麼多在農村當知青時從沒見過的外國作家的書,我兩眼發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來。接著,我求他再把另幾個書櫃的上下門都打開,然後把腦袋依次伸進一個個書櫃,一會躬腰趴下去一會又墊起腳尖,好一陣才把腦袋退出來。雖然吊在空中的燈泡不僅瓦數太小,還布滿了陳年灰塵和蜘蛛網,但管書的校工仍在黯淡的光線中看出了我滿眼的欲火。他聽我重複說著幾句話,一副為難的樣子老不出聲,最後才聲音很細弱地表了態。我一下聽明白了,他是想要我把身上剛洗過一水的褲子脫下來送給他。我立即照辦脫掉褲子,然後在每個書櫃裏翻來找去,借走了一大摞書。
那一年,我已年近二十歲,對書的感情和態度不是現在的人容易理解的。
而此前,我在中學時代和在農村當知青的若幹年裏,也想方設方沒頭沒腦地讀了不少書,但以後才明白,寫那些書的人腦子都有毛病,人越看越傻。那時國家在搞*,整整十年中,有個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叫學習。後來想起來,人們不僅嘴上說,而且真學。人們學毛選,讀馬列,聽說有的人能把老厚一本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在成都,我看見父親一有空就在家裏窗前看幾本不知誰寫的書,看完了就雄糾糾地奔出去參加幾百人的家屬區批鬥會,還跳上台去斥責一個批鬥過他的家夥。他大叫說,我是工人階級出身,你他媽的憑什麼整我鬥我!那個家夥本來坐在主席台上,隻好灰溜溜地下了台。還記得多年後,父親戴著老花鏡看書,看著看著還會衝出家門,朝遠處奔去,不知又找什麼人評理算帳去了。可見那時候,人們不僅真學,還學了就用。
上中學後,國家說讀書無用,還告訴大家考試交白卷才算有真本事,我挺高興。
我讀自己喜歡的書,讀過的課外書不算少,有一本大部頭叫《虹南作戰史》,是*中出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書中一半寫貧下中農的苦難故事,另一半批判地主。用現在的眼光看,那樣寫就是所謂的拚貼,可以說是一本中國後現代主義開山之作。當然,我永遠忘不了《*選集》,因為開學不久的一天,班上一個要好的男生要隨家調走,大家難啥難分,互贈禮品留念。我也想送,但當時連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也送不起,一狠心用紅紙包了父親常看的毛選四卷,大老遠送到那個同學的手上,還使勁握著他的手久久不鬆開。
我那些年看的書,多數是商店裏賣的工農兵詩歌讀物,也照別人的樣子寫了不少。有一次偶然看見了班上一個同學寫在一個本子上的詩,發現跟我寫的完全不一樣,才明白他父親是一個衛校的院長,父傳子授挺有學問。我跑到老遠的湖邊找到同學家裏,他取出一本舊書讓我看,是《普希金文集》中的一本,全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