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畢方第一次殺人。
他以為自己已經記不清了,沒想到夢境還原了一切。沉浸的恍惚中有片刻清醒,他試圖抽離自己的意識,然而迎接他的隻是一段又一段本該早已被拋在身後的記憶。
少年時代的那次事件以四死二重傷告終。因為年齡不夠,畢方在審判結束後被轉出了高級公學,從此頭也不回地向地獄走去。
紅鸞判定他“具有重要價值”,所以在離開公學後他被送去了特殊訓練學校,那是他偏離普通人生軌跡的開端。等待他的是實驗和測試,還有一群比公學裏的alpha們更凶惡的少年凶手。
畢方在那裏僅僅呆了不到三百個標準日,這段生活就因為他炸毀了紅鸞測試中心的生物力場實驗室而告終。那個喜歡在他身上做各種神經刺激試驗的研究員被他釘在火海裏燒成了一截焦炭。而在那場事故裏一同死掉的還有幾個總是試圖折磨和欺侮他的少年犯。
即便這樣,畢方的終點也不是卡戎。他隻是被提前送到了紅鸞本來就建議他去的地方——要塞。不是雀湖要塞,而是位於七聯邊緣,靠近不可航行區和宇宙海盜勢力的阿薩辛要塞。
他在那裏接受了嚴格而殘酷的訓練,成為了一名“亡靈戰士”。
所謂“亡靈戰士”,就是部分要塞記名可以隨時派遣去執行犧牲任務的戰士——不能退役,直至戰死。這個群體絕大多數由畢方這樣人組成——身負重罪,但因為法律原因達不到服刑標準,同時擁有係統認可的卓越天賦,是某一方麵的人才。他們中的另一部分是因為種種原因立誌赴死的戰士。
小小的特殊金屬牌被嵌入的皮膚,代表著他們的身份。總而言之,獲得這個身份,就意味著他們成為了在戰場上注定被犧牲的那批人。但求生畢竟是人類本能的意誌,這使得這個群體完成任務的概率遠比普通戰士要高,甚至在絕境中仍然保留著驚人的生存率。
這個處於灰色地帶的群體麵對的永遠是各種意義上最殘酷和慘烈的任務。而很多時候,他們的任務甚至是無恥和見不得人的。身邊的麵孔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是官方認可的消耗品,不需要被憐憫,也不會被紀念。
畢方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作為戰士執行任務。他們乘著一艘故障頻頻的小型商用飛船,在一顆屬於原巨蠊的星球上接到了上司發布的獵取母蟲的命令。
那是個荒誕的任務,他們唯一的武器是佩戴在指尖上的合金尖刃,理由是如果使用其他武器會被安森發覺——那顆星球是安森一處極為偏遠的屬地,而那個星係也是數個域外文明的航行中轉點。宇宙海盜和安森當時剛剛停止交火,雙方的密密麻麻的戰艦停泊於星係外圍,據說正在協商簽署停戰協定。而在星係外緣,斯特拉聯邦的戰艦正在自家邊境對著交戰的雙方虎視眈眈。
原巨蠊是一種恐怖的類蟲生命,而那顆星球對人類來說毫無價值。與以往的任務不同,這一次,他們沒有後援,沒有武器,全員乘坐的是商用飛船。沒有等級足夠的防護裝備和武器,他們絕對不可能活下來——原巨蠊分泌的酸液會讓所有人直接化成一灘黑水。
畢方很快就意識到了他們在這次任務中扮演的角色——導火索。他們會以平民的身份死在這裏,然後引爆一個剛剛被勉強壓製住的火藥桶。
長時間在死亡邊緣遊走早就讓他變得麻木。既然他可以奪走他人的生命,那麼誰都可以來奪走他的,這是他所認可的公平。
隻是這一次,他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惱火。他不想這麼死,至少不是因為某些人的野心,像蟲子一樣去死。他想死得稍微光榮一點,因為金屬牌和陣亡信會被回寄到母親手上——她會知道自己死在哪裏,又是怎麼死的。
自己已經不可能令母親感到驕傲了,但至少不可以讓她更加屈辱。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長官詢問了任務的結果。
我們會以怎樣的名義死去?
英雄,當然,雖然你們其實全是人渣。長官的神色冷漠而充滿嘲笑。
畢方看了對方片刻,忽然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我要實話。告訴我,我們會以怎樣的名義死去?
作為亡靈戰士中為數不多服役期已經超過六個標準年的戰士,當畢方想要壓製或殺死誰時,容易得就像踩扼死一隻小雞。
他終於得到了實話——他們會以逃兵的名義死去。沒有陣亡撫恤金,沒有榮耀銘刻,隻有一個金屬牌會被送回親人手上。
畢方思索了一會兒,很快就作出了決定。他已經不可能回家了,但他也不想成為陣亡信上的“逃兵”。
那麼他隻有做個真正的逃兵。銀河係是很廣闊的。
他衝長官笑了一下,然後收緊了手指: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