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知道了,那黃土坡叫作墳塚,阿娘眸中閃爍的光叫作回憶與懷念。
我的阿娘不同於別人的阿娘,不僅是因為我的阿娘長得比別人都漂亮,還因為我的娘能和蜈蚣啊蛇啊蠍子啊這些常人見了都害怕不已的毒物打交道,而且我的阿娘還能徒手打山狼,簡直比村子裏的任何男人都要厲害,以至於在我眼裏,阿娘就像是個男人的存在。
雖然說阿娘厲害得像個男人,阿娘卻又弄得一手的好菜,伐木補屋更是不在話下。
阿娘唯獨讓人不忍直視的,是她的縫衣和納鞋技術,從來沒有合身合腳的,偏得不合適還不能說,經常讓我的身體和腳飽受折磨。
因為我身子就不好的緣故,阿娘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根治不了,於是便從小教我習武,借以強健身體,我不喜歡練武,我喜歡的是和阿娘一起搗弄毒蟲和毒草藥,可我知道阿娘總有一天會老去,我不能一直倚賴著阿娘,總有一天,阿娘需要我來守護,所以即便是我不喜歡的,我也會努力認真地去學。
阿娘的脾氣易暴易躁,且還陰晴不定變幻莫測,尤其是教我練武時,更是耐心極少,幸而我還算得上天資聰穎,否則我這身子從小到大不知要吃多少苦頭了,真是想想就牙關打顫,時常讓我想這樣的阿娘,我那早早就睡在了泥坡裏的阿爹是怎麼忍受的。
可這也才是我不矯情不做作的阿娘,把我當兒子當徒弟,同時又當朋友當兄弟,時常與我一起對打,月下飲酒,還吹夜宵與我聽,阿娘吹的夜簫很好聽,我有想學之心,奈何我音律極差,吹的曲子不是尖銳刺耳就是跑調,最終不得不放棄,阿娘則是笑眯眯地說,真是和你阿爹一模一樣,永遠也學不會怎麼吹夜簫,於是我便緊著問阿娘,我的阿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又是怎麼相識的。
那一年那一日,我十六歲,我和阿娘坐在屋前月下,阿娘撫了撫我的臉頰,眸光忽然變得悠遠,我知道,阿娘又從我的容顏看到了阿爹的模樣,因為阿娘說,我與阿爹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連左眼都一模一樣,我想,這樣也好,這樣阿娘才會覺得阿爹還一直在她身邊。
也在那一天,阿娘和我說了她與阿爹的故事,從他們相識到相知相愛,以及他們經曆過種種,說到最後,阿娘笑了,笑得幸福,我第一次在阿娘眼裏看到水霧,也是第一次發現,阿娘的鬢角,隱隱有了華發。
阿娘拍了拍我的肩,笑得慈和,說,阿念,你長大了,由一隻小幼鳥長成了羽翼豐滿的鷹鷲,安平再也不是你的天空。
我心裏震驚,不可置信,有些慌亂地看著阿娘,誰知阿娘依舊隻是溫柔地笑,我是你的阿娘,自然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麼,你想到大山外的世界去看看,可你擔心阿娘不許你去,你正尋思著怎麼從阿娘身邊偷偷溜走呢。
阿娘,我……
果然,不論我心裏想什麼,阿娘都能猜得到想得到,可是,就算我想,阿娘能同意我離開安平麼?畢竟我的身體情況就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