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早晨還在。
窗外的世界一片霧白。遠處的海虛了,天也虛了,樹林層疊,如隱隱青山。
白雨冰掛一樣飛落,半空中被風吹成一蓬一蓬的白霧。
樹葉背過去又正過來,一片銀亮一片暗綠,翻著浪。植物都膨脹了,風雨裏前所未有的蔥蘢,生機轉化成氣味,向上蒸騰到半空。
小火車鳴著笛,原始的方胖車頭,鮮明的藍色身體橙色條紋,帶著歡愉沉重的轟轟隆隆聲穿越樹林,冒著雨,跑,跑。
樹冠上低低地飛過大白鳥,緩緩地扇動翅膀,無邊的綠底色空白出一隻鳥的形狀。
雨未停,半邊天已放亮,洗過的世界處處清晰如聚焦。幾百米外,每片樹葉都曆曆可見葉脈。
更遠處,雲騰海麵。海浪們無休止地向岸邊彼此追逐,平滑無滯澀,完全靜音猶如溜冰。
走在林中濕青磚地上,如同潛入一壺薄荷茶:涼、綠、香、甜,全身細胞瞬間激活。落花滿地,蛙集體鳴,乍聽像隱形人集體笑,持續而平穩,全是一聲,平音。
林中溪流變渾黃,如東南亞河流般急急奔湧,河道中水草盡數淹沒,站在河邊留神聽,果然是“汩汩”兩字最接近。
一隻白鷺小心地沿著湖邊跋涉,背著手,探著長脖子,一腳深一腳淺,像地滑怕摔,左顧右盼地找魚。
開始有了人,越來越多的人,奔跑,笑罵,打鬧,抓魚,停車,訓孩子,摔跟頭,拍蚊子,吐痰,放屁,踩進花叢,照相,扔冰棍紙,搔首弄姿,高跟鞋嗒嗒響,光膀子,露肚皮,帶著人的嘈雜與煩惱。
開始明白自己為什麼越來越愛雨天:那時外麵沒人。
有人寫過文章說人是一切風景中最風景者—我不信。人類找出無數理由證明自己的存在如何必須,大概多半是出於心虛,明知道沒有自己,地球照樣生機勃勃。
安靜和謙卑融為一體—像古中國山水畫中那樣隻作為風景的點綴,過客般存在—如果一定要給人類的存在找出些意義,這恐怕還有那麼點兒意義。
樹林裏多了這種大鳥翩翩而過的身影,它們常因為與原住民喜鵲爭奪地盤而在空中遭到追打。我按圖索驥,查到它大概叫“戴勝鳥”。於是每次遭遇,T總把帽子拿在手中大幅度揮舞,口中熱情呼喚:“戴勝!戴勝!”我在旁笑得彎腰:這也太像人名了。有時T流利地大喊:“聖代!聖代!”我把這理解為潛意識裏想吃肯德基快餐的表現。
5月23日,成片的鳶尾開始在春末盛開,明亮的光影透過它們的花朵與葉子,讓人察覺到空氣裏初夏的暖意。
沿海公路邊上一棵開花的樹。沒有修圖,天空真的純藍成了固體。月亮如珍珠般小而晶瑩。
暖風河流般舒緩地流過,帶著無端的欣喜,在這暮春之夜。
5月12日,海灘仿佛是表白的最佳場地,常看到沙地上寫的各種誓言。這顆心裏寫著“韓文靜,大傻瓜”。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大概老覺得他/她傻—或者隻是暗戀?
還有一次,看到寫在沙上的一行字:“能不能給我一首歌的時間?”習慣了對海誓山盟一笑而過,這次卻突然有了點兒蕩氣回腸之感。
5月1日,海水尚冷,即便連身橡膠褲裏穿了棉褲,在海裏漂上幾小時也是種考驗。這兩個人傍晚出海捕魚,據說要到淩晨才上岸,帶上香煙,以備長夜冷而寂寞。
我們的香月
春節剛過,我們就常常站在露台上關注森林的長勢。草長鶯飛,隻有那片老槐還遲遲沒有動靜,讓人擔心是不是死了,於是常常跑過去逐棵查看。終於等到它們遲遲發芽,然後在五月末,突然爆發出一片花海!樹林裏的香氣被陽光烘烤著向上飄,走在其中有輕飄飄的暈眩。於是,我們把這個月改名叫“我們的香月”。
6月12日,暮春以來,常見這樣的清晰視野。從窗口可以一眼看到海灘的廢別墅。盡管裏麵空無一人,但外牆上仍然開滿了粉紅色的薔薇,夏季就這樣在喧囂的色彩中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