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說,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當言論謝罪。君上應該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貧愛富,是人之常情。那些趕集逛商場的,早上蜂擁而入,晚上不屑一顧,難道因為喜歡早晨厭惡夜晚?不,是因為他們要的東西到晚上就沒有了。因此,請不要責怪那些人的離去。[6]

這可能是馮所做最仗義的一件事,然而他講的道理卻是利,他對孟嚐君的忠誠也表現為利。這就跟春秋大不相同。春秋開口閉口是禮,戰國開口閉口是利。這一點,隻要比較《國語》和《戰國策》,就一目了然。[7]

戰國的時代特征也昭然若揭,那就是唯利是圖。

對此,蘇秦應該深有體會。當初,他外出謀生一無所獲回到家鄉時,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親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後來,他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家裏人都不敢抬頭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婦一樣伺候他吃飯。蘇秦笑著問嫂子:你們前倨後恭,是什麼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臉貼在地麵上說:因為您現在又有權勢又有錢啊!

這真是赤裸裸的勢利。難怪蘇秦會感歎說:一個人如果貧窮,父母都不拿他當兒子;如果富貴,親戚都會來拍馬屁。人生在世,難道可以不在乎金錢地位嗎?[8]

切膚之痛,經驗之談呀!

的確,戰國是一個“真小人”的時代。在這二百多年中,社會也為各色人等提供了廣闊空間和無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個連真名實姓都無人知曉的窮光蛋。但他穿著草鞋扛著雨傘去遊說趙孝成王,一見即獲賞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即拜為上卿,可謂青雲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對士人豈能沒有誘惑?[9]

何況門檻極低,隻要一張嘴;成本也極低,隻要一席話。所以,張儀當年被人疑為竊賊遭到毒打,回家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

老婆笑著說:舌頭倒是還在。

張儀便說:足矣![10]

甚至沒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要緊。比如孟嚐君的食客中,就什麼人都有。結果,會學狗叫的幫他竊得狐白裘,買通了秦王寵姬;會學雞叫的幫他哄開函穀關,順利地逃出秦國。雞鳴狗盜,不也能換來富貴榮華?[11]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人,如果原本一無所有,隻要敢作敢為就可能大富大貴,誰不想賭他一把?能像馮那樣仗義,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呂不韋那樣通過利人來利己,則要算聰明。呂不韋在邯鄲拜見異人時,話就說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當然要光大自己的門楣,但在下的門楣卻要靠公子的門楣才能光大,所以我們必須合作。

戰國,是趨利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是沒什麼道德感可言的。蘇秦甚至公開對燕易王說,臣下我不講誠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講誠信的都死守道德,誰會為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蘇秦這樣說,還真不是強詞奪理,反倒應該看作透徹通曉。事實上戰國的王侯,不少就是賭棍出身,他們在國際關係中的作為,都難免賭徒心態,正所謂“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這其實是時代所使然。[12]

於是上流社會,棄仁義而重權謀;諸侯各國,廢禮讓而重戰爭。結果,應運而生的是謀臣策士,平步青雲的是地痞流氓。因為戰國就是這樣:隻講功利不講道義,隻要目的不擇手段,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權勢誰就是大爺。

戰國,是無德的時代。

沒錯,如果說春秋還隻是禮樂崩壞,那麼戰國便已是道德淪喪。這對於華夏文明,無疑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因為華夏文明的製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禮樂;全民共識,則是以德治國,以禮維序,以樂致和。德治是“一個中心”,禮樂是“兩個基本點”。華夏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就體現在這一整套係統中。

然而這一整套係統,都在戰國分崩離析,而且也不可能不崩潰。是啊,楚是南蠻,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齊和趙、魏、韓是盜篡,哪一個是姬周嫡傳、純種王族?

何況就算華夏正宗,也無法抗拒三大變革:第一,土地國有,按戶籍授予小農並征收賦稅;第二,諸侯兼並,國土和子民不再分封;第三,中央集權,卿大夫和地方官由國王任命。也就是說,井田製廢,授田製立;封建製廢,郡縣製立;世卿製廢,官僚製立。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一切都變了。社會生活、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態,豈能不變?[13]

基礎動搖,支柱倒塌,中國向何處去?

誰來回答中國

能回答曆史之問的,是士,也隻有士。

士,是戰國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時代主人,西周是王,東周是侯,春秋中後期是大夫。於是,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風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齊桓、晉文,後有子產、趙鞅,他們是那些時代的代表。

戰國的曆史,卻是由士來譜寫的。

什麼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前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在秦漢和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的平民。後三級,是農、工、商。

那麼,戰國的士,是什麼?

精神貴族。

所謂精神貴族,就是僅僅在精神上或精神領域是貴族。根本原因,是士沒有不動產,也沒有統治權。沒有物質,便隻有精神。成為精神貴族,是遲早的事。

不過既然是貴族,就該有貴族的權利和義務,也要有標識,比如體現參政權的緇冠,體現參軍權的皮冠,體現祭祀權的爵冠(爵讀如雀)等等。這是權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認同。因此,子路寧願去死,也不肯免冠。

這就是貴族精神了。

有貴族精神,就有君子風度。所以,春秋雖然禮壞樂崩,卻還不至於道德淪喪。

然而進入戰國,士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了,隻剩下一柄劍。這是他們在舉行冠禮時獲得的,也是貴族的身份認同和象征。所以,司馬遷在記錄秦始皇的成年禮時,特地寫了“帶劍”二字。同樣,馮和韓信盡管一文不名,卻劍不離身。劍,是貴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俠多半用劍,道理也在這裏。[14]

劍,意味著身份,也意味著教養。一般地說,士都能接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教育條件不一定最好,學習積極性卻可能最高。因為他們有身份無地位,有義務無職務,有事業無產業。唯一的出路,是為更高級的貴族服務,換取俸祿或食田(可以分得糧食和賦稅的田地)。

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務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其中,幫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齊家”;協助諸侯治理邦國,叫“治國”;輔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合起來就叫修、齊、治、平。

但,無論齊家還是治國,士人都是幫傭,諸侯和大夫則是老板。不過,春秋的老板和幫傭是有血緣關係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襲職務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時代的齊國那樣由國家包養。戰國之士,則必須自己找工作。他們與諸侯和大夫,是雇傭關係。既然如此,士們是去幫忙,還是幫凶、幫腔、幫閑,便由不得自己,或不能完全由自己。

相反,為了保證有口飯吃,甚至能夠飛黃騰達,他們很可能放棄原則而投其所好,不顧長遠而隻顧眼前。戰國之人急功近利,社會風氣急劇敗壞,這是重要原因之一。[15]

好在事情還有另一麵。

另一麵就是士在國際事務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是那些重量級士人,服務某國該國就興旺發達,離開某國該國就內外交困,正所謂“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簡直就是核武器。[16]

這就迫使各國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節,禮賢下士,以至於普天之下,尊賢成風。他們甚至不惜自己節衣縮食,也要供養士人。齊國執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於養士。孟嚐君門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樣的飯菜,不敢稍有怠慢。權貴們對士人的謙恭,於斯為最。[17]

相反,士人卻完全不必看權貴的臉色,甚至可以傲然視之。有一次,魏國士人田子方與太子擊狹路相逢。太子連忙讓車回避,自己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昂然不答。他說:諸侯看不起人則失其國,大夫看不起人則失其家。我們士人,如果主張不被接受,言論不被采納,換個國家就是。拋棄不識好歹的權貴,就像扔掉一隻草鞋,有什麼了不起!

魏太子擊聽了,也隻能唯唯諾諾。[18]

毫無疑問,王侯卿相們的這種態度,是被殘酷的國際競爭和權力鬥爭逼出來的,卻在無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產力。我們知道,知識階層最希望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一是衣食無憂,二是言論自由。有此兩條,思想的源泉就會充分湧流,文明的成果就會遍地開花。

戰國,就做到了這兩點。

事實上,戰國的知識階層雖然不少被國君或大夫供著養著,卻其實不必承擔責任,也不受任何製約。他們想著書立說就著書立說,想高談闊論就高談闊論,想出謀劃策就出謀劃策,想坐而論道就坐而論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沒人失去自由,也沒人因言獲罪。

不被供養的,更如此。

於是戰國二百年,就成了充滿矛盾的時代:民眾水深火熱,士人備受尊崇;社會動蕩不安,學術空前繁榮;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華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動亂年代,變成了思想文化的黃金時代。

當然,這個時代要從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嗎?不奇怪。事實上,正因為社會劇變,天下大亂,道德淪喪,共識闕如,中國向何處去才成了問題。同樣,正因為一個跨國界、超宗族的精英階層勃然興起,又沒有一統天下的強權能夠鉗製輿論,問題的回答才有了可能。

於是,儒家代表著文士,墨家代表著武士,道家代表著隱士,法家代表著謀士,紛紛亮出自己的主張,力圖影響曆史的進程。這是當時最自由也最活躍的力量。因為自由,所以是百家;因為活躍,所以要爭鳴。

世紀大辯論開始了。

那就看他們如何亮劍!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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