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是鄭國的國君,也是周王的大臣,在幽王的時代曾經擔任周的司徒。當時西周王室已經衰落,西方的戎狄卻很強大。桓公要勤勞王事,又不想國破家亡斷子絕孫,把老本都賠進去,便聽從王室史官史伯的建議,從原來的受封之地遷到新鄭,國土疆域大約是今天河南省北邊半省的中部。

這就是春秋時期的鄭國。

從這段曆史看,鄭應該效忠周。

同樣,周也應該善待鄭。因為東周王室能夠存活,主要靠的是兩個大國,這就是晉和鄭。晉在黃河北岸,鄭在南岸。晉國護衛著周的北麵,鄭國護衛著周的東麵。西邊的屏障,是虞和虢(虞在今山西平陸縣,虢在今河南陝縣)。南邊,則是申和呂(均在今河南南陽市境內)。

這就是東周初年的形勢。後來晉國分裂,自顧不暇;楚國興起,南方不保。周王室的藩籬,就隻剩下鄭和虢。

矛盾,由此而生。

虢,是周文王弟弟虢仲的封國,也叫西虢。另外還有東虢,是周文王弟弟虢叔的封國,後來被鄭國所滅,所以西虢就叫虢。東周初年,虢君似乎已經晉升為公爵,鄭君則是伯爵。但鄭國的綜合國力,顯然超過虢國。始封之君桓公,則在西周滅亡時殉難。所以鄭的第二任國君武公,第三任國君莊公,都一直擔任平王的卿士,作為王室重臣而大權在握。

這時,是周與鄭的蜜月期。

然而不知何時,鄭莊公發現周平王對自己並不那麼信任,很可能會把一半的權力分給虢公。這當然讓莊公十分不快,平王則信誓旦旦地表示絕無此事。為此,周和鄭交換了質子。周的王子狐被送到了鄭國,鄭的公子忽則到周。

此事荒唐。因為從法理上說,周王與鄭伯,是君臣關係。交換人質,則隻能發生在諸侯之間。周平王這麼做,實際上是把自己降為諸侯,則王室的尊嚴和體麵何存?

魯隱公三年(前720)三月十二日,平王駕崩。繼位的桓王是平王的孫子,年輕氣盛,當真把一半的權力分給了虢公。這時的鄭莊公,論輩分是周桓王的叔爺爺,哪裏咽得下這口氣?便決定給那小子一點顏色看看。四月,鄭國大夫祭仲帶兵割取了周王國地裏的麥子。秋天,又割走了周王國的穀子。前一次是在溫(今河南溫縣),算是侵略了周的屬國。後一次則在成周(今河南洛陽市境內),就騷擾到周天子眼皮底下了。於是周鄭結怨。

不過,結怨歸結怨,麵子還得維持。三年後,鄭莊公朝見了周桓王,王室也保留了鄭莊公的職位,又過了兩年才正式任命虢公為卿士。實際上,這時虢公和鄭伯,同為周的卿士。具體地說,虢公為右卿士,鄭伯為左卿士。

但這絕不意味著周鄭和好如初,隻不過雙方都有政治需要。周王室固然離不開鄭國的護衛,鄭莊公也想利用周王室。身為王室重臣,至少打起仗來可以借用王命,甚至動用王師,這是鄭莊公很想要的。[8]

不過,既然是相互利用,那就要相互配合。然而桓王似乎不懂。他先是在鄭莊公朝見時不講禮貌,後來又侵犯了鄭國的實際利益,最後徹底剝奪了鄭莊公的所有權力。接替鄭莊公擔任左卿士的,是周公黑肩。

鄭莊公毫不客氣,拒絕再見周王。

周桓王也毫不客氣,率領聯軍伐鄭。

這是整個春秋時期天子禦駕親征的唯一一例,時間是在公元前707年(魯桓公五年)秋天,地點是在長葛(今河南長葛縣)。周軍這邊,桓王親自統率中軍。右軍統帥是虢公林父,後麵跟著蔡國和衛國的軍隊;左軍統帥是周公黑肩,後麵跟著陳國的軍隊。鄭公子突說,陳國國內動亂不安,他們的軍隊也沒有戰鬥意誌。如果先進攻陳軍,對方一定亂作一團。

鄭莊公采納了公子突的建議,命令各部隻要看見大旗一揮,就擊鼓進軍。結果豈止陳軍,就連蔡軍和衛軍也一起奔逃,周軍則一片混亂。鄭軍兩麵夾擊,周軍大敗,桓王自己也被一箭射中了肩膀。

活捉桓王,隻需舉手之勞。

然而鄭莊公卻表現出君子風度。他拒絕了下屬乘勝追擊的建議,不但任由桓王逃之夭夭,還派祭仲去勞軍,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體貼入微。鄭莊公說,君子不為已甚,何況是欺淩天子?能保住江山社稷,就可以了。

鄭莊公很明智,他知道適可而止。

周王室卻威風掃地,體麵不存。是啊,如果所謂“共主”竟然不過是戰敗之國,還有什麼資本和資格號令天下?

莊公手下這一箭,拉開了新時代的帷幕。

霸主就要來了

長葛之戰是一個標誌性事件,標誌著舊的製度和秩序全都難以維持。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所有的政治力量都將在激烈的動蕩中重新洗牌,並誕生出新的國家製度。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春秋一直持續到戰國。

第一階段,是至強替代至尊。

什麼是至強?什麼是至尊?

還得從製度說起。

從西周到東周,我們民族實行的是“邦國製度”。邦國來自封建,即天子“封邦建國”,諸侯“封土立家”。具體地說,就是天子把天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諸侯,由此建立起邦國,簡稱國;諸侯又進行再分配,把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大夫,由此建立起采邑,簡稱家。

這就叫封建。

封建的結果,是產生了天下、國、家。家國合為一體即邦國,邦國聯為一體即天下。家是大夫的,國是諸侯的,天下是天子的,三級所有,層層轉包。

但,這裏麵有兩個問題必須交代清楚。

第一,天子隻在名義上和權屬上是天下共主,邦國的主權和治權則由諸侯行使。天子自己也有一個邦國,隻不過地盤最大級別也最高,號稱王國。其餘,則分別是公國、侯國、伯國、子國和男國。公侯伯子男,都是自治君主國。他們的國家事務,天子是不能過問和幹預的。

第二,國以下的家,有治權無主權。主權在國,產權在天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然,嚴格地說,春秋和春秋以前的邦國隻有“半獨立主權”,擁有“完全獨立主權”要到戰國。那時,他們已經都是“獨立王國”了。

可見,真正的政治實體和經濟實體,隻能是邦國。

因此,這種製度就叫邦國製度。

邦國製度中的周天子,是共主也是國君。隻不過,他的邦國級別最高,王爵;本人地位也最高,共主。周王是人上人,周國是國上國,這就叫“至尊”。同時,他的實力也最雄厚。或者說,正因為實力雄厚,才成為天下共主,這就叫“至強”。也就是說,在西周,至尊和至強是合一的。

至尊和至強之下,是次尊和次強,這就是諸侯。再下是次次尊和次次強,這就是大夫。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地位和實力都遞減。因此,大夫臣於諸侯,諸侯臣於天子。當然,大夫也有臣。大夫之臣就是士,叫家臣。

家臣往往是大夫的家人,大夫則是他們的家君。家臣擁戴家君,就像星星圍繞月亮。於是大夫的家或采邑,就形成一個眾星拱月的結構。推而廣之,大夫擁戴諸侯,諸侯擁戴天子,也如此。或者說,天子是大月亮,諸侯是大星星;諸侯是中月亮,大夫是中星星;大夫是小月亮,家臣和家人是小星星。這樣一種三重模式的眾星拱月,就叫“封建秩序”。

由此可見,封建秩序要想維持,前提條件是尊卑強弱永遠不變。周王國永遠最強,大夫的采邑永遠最弱,諸侯國則從頭到尾都隻有那麼一點規模,還大家都差不多。就算要發展,也得齊步走,比例不能失調。

這當然並不可能。

不可能的原因,在於所有的邦國,包括周王國在內,都是獨立核算,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幾百年光陰過去,難免參差不齊。有的欣欣向榮,發展壯大;有的每下愈況,日薄西山,甚至資不抵債,麵臨破產。

這時,按照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程序就會自行啟動。方式是兼並,手段則是戰爭。春秋時期的戰爭至少有二百多次,發動戰爭的也不僅是大國。比如莒(讀如舉),雖然小得可憐,卻也兼並了向國,而且是在春秋一開始。[9]

哈,大魚還沒開口,小魚就吃了蝦米。

實際上大國的兼並更是不勝枚舉。春秋頭半個世紀,鄭國就兼並了戴(讀如再,在今河南民權縣),齊國也兼並了譚(在今山東濟南市境內)、遂(在今山東寧陽縣西北),楚國則兼並了息(今河南息縣),還霸占了息夫人。[10]

國與國之間,不再勢均力敵。

平衡打破了,社會開始動蕩。

動蕩的社會需要有人擺平江湖,而維持國際秩序,維護世界和平,原本是周王的義務。可惜此時,周天子也由活菩薩變成了泥菩薩。長葛之戰,就證明他是紙老虎。根本原因,當然是周王國的土地和人口不斷減少,導致經濟實力不斷下降。長袖者善舞,多財者善賈,財大者氣粗。王室如果處處捉襟見肘,甚至要靠諸侯接濟,又怎麼硬得起來?至尊不再是至強。能保全最後一點臉麵,就不容易。

當然,周王的臉麵,在春秋早期還是維護得很好。因為這臉麵是旗幟,也是旗號,可以做虎皮,也可以當槍使。公元前714年(魯隱公九年)和第二年,鄭莊公伐宋,給出的理由便是“宋公不王”(宋殤公不朝見天子)。此即所謂“以王命討不庭”,被當時的輿論認為很正當。[11]

其實,宋殤公固然傲慢無禮,鄭莊公又何嚐真正尊王?六年前,他不是派兵割走了周王的麥子和穀子嗎?

用不著揣著明白裝糊塗。誰都知道,再好的臉麵,也不過自欺欺人。真正管用的是實力,說了算數的則是大國。於是大國崛起,小國站隊。小國需要的是保護傘,大國想要的是領導權。大國和小國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周天子風光不再。

重組江湖,勢在必行。

擁有號令天下的實際指揮權,成為國際社會的江湖老大和帶頭大哥,這就是“霸業”。成就了霸業的諸侯,是“霸主”。霸主之道,是“霸道”。霸道不是王道,霸主也不是共主,所以還得周天子在那裏支撐門麵。所有的霸主,也都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但誰都心裏清楚,他們真正尋求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王室的臉麵,不過是遮羞布。

遮羞布並沒有權威,哪怕再好看。一言九鼎的,將是相繼崛起虎視眈眈的超級大國。

霸主即將誕生。

王權時代結束,霸權時代開始。華夏大地上,又將演出怎樣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