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是種極端危險的東西。
它在刹那間消磨理智,打亂秩序,讓人愚蠢透頂。九鏑見過諸多無法收場的惡果,皆由憤怒催生,他自記憶之初的職責便是將他人手中的惡果了斷。可他從未想過這種情緒會在自己身上降臨,譬如此時,他靜默遠觀,卻在那混亂中看到自己——
提劍而去,殺百餘人,擄一條龍,一個憤怒的背影。
再與那龍一同被金剛寶塔壓在墮仙台的懸崖邊,八十一通天雷打過,寂滅成灰。
九鏑並不恐懼。生或死,存在或被遺忘,於他而言均無意義,他想自己大概本就是天地間一把無名的灰吧,煉化他的那口鼎裏放的一定是世上最普通、最無知無覺的東西,所以他消失後還有無數灰塵能將他頂替。就算不是,他已是刀,握在別人手裏,那又怎麼會去選擇是否回爐重鍛?唯有放棄思索才是他的出路。
他更明白自己的憤怒是場意外,意外所造的惡果自己吞回去就好,不該降在真龍身上,此刻將自己暴露在外,任何體現“情緒”的舉動都會挑起天帝百倍的疑心,而他若是站在原地不動,龍就能活下去。
於是,被剝去巡天之責的殺神停留在無人知曉處,一動不動地站了七日。
脈色由青轉紫,眼睫結起霜冰,尚未痊愈的傷也被他自己的怒意凍出劇痛,第七天時,真龍終於看見了他。彼時已有數十精兵良將死於龍爪之下,而在看清他的那一瞬,虺陽蒙血的睛瞳陡然極亮,四方翻覆的雲浪驟止。滿身捆仙索掙脫不開,他幹脆拽著那些捆他的人一同朝九鏑直衝而來,卻在精疲力竭時被勒偏了方向,一頭栽向雲海旁側的披香殿。
就是這個關了他百日,又困著他挨鞭的大殿,虺陽幹脆一撞到底,長身一掃,巨尾一擺,他已衝入殿中,而整座大殿也坍塌在他身上,白玉跟祥雲碎成滿地狼藉,把那龍身掩埋。
他一邊的眼睛仍然朝向九鏑,一眨也不眨,就像在等一個答案。
知道他眼中是什麼的,也隻有九鏑自己。
九鏑忽然覺得好笑,遠處那片亂局裏的每一位都天真得可以,而除那條龍以外,每一位的天真又因自作聰明而顯得格外愚蠢。九重天上這些自大的人們總是這樣,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才肯罷手,到了毫無勝算時才肯承認自己不行,九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他看著那些被委以馴龍重任的幸運兒們,好像再也顧不上搶功了,一個個丟盔棄甲地圍在銀龍四周不敢靠近,推三阻四,終於派一人前去稟報。片刻之後,他又聽那人撿回條命似的狂奔而回:“神將軍馬上前來接手,陛下有令——”
而一模一樣的金令早已烙印般閃現在九鏑手中,自那時開始他就沒有停止注視,聽那邊話音落了,他終於垂下這隻攥著金令的手。
他又有了插手的資格。
抬步時銀甲隨極寒霜冰而碎,他幹脆抖抖肩膀,就這樣一身布衣地從重雲之後現身。
“神將軍!”有人叫他,“神將軍在那兒!”
他走向那條等待自己許久的龍。
由遠至近,九鏑看著他,又是這副亂七八糟的模樣,重重地喘著粗氣,像是累壞了。隻有一個腦袋和一截龍頸裸露廢墟之外,隨氣息舒張而起伏,好比整片覆壓其身的廢墟都在呼吸。那些堅如金剛的鱗片倒還是齊的,卻被神兵之刃挫得亂痕累累,不斷灑落銀屑。
這樣的虺陽卻不顯一絲狼狽,比那些嚴陣以待的仙官體麵得多,因他仍未鬆懈筋骨,高高拱起的龍身甚至撐起了部分廢墟,就像張拉緊的長弓一般伏伺在在那兒,讓人沒法忘掉他是條真正的龍,隨時都會衝破這一切,飛向更高的天。
九鏑走到他身旁,翻開幾根壓他壓得正狠的玉柱,一手不顧滾燙血汙,輕輕搭上龍頸。
“我來接你了。”他在虺陽頭側蹲下。
虺陽忽然把喘息放輕了些,用那隻巨大的、淡金色的眼睛凝視他,戰時才有的豎瞳已經收起,那圈如劍一般的虹膜自瞳孔刺向周圍,在界限分明的眼白處驟止,開成一朵鋒利淩冽的花,九鏑在蕊心照出自己的臉。
這是虺陽化龍最大的一次,比平時跟著他遊雲還要長上至少三倍。九鏑蹲著甚至碰不到他的龍角,那就碰他的額頭、鼻梁、刺手的睫毛、細密的頰鱗,“沒事了。”他低聲說。慢慢地,虺陽竟然合上了眼皮,還很輕地打起呼嚕,跑累的馬駒似的接受他的觸喚。
九鏑向四周環視一遭,圍觀諸仙頗為識趣,紛紛退下。
“虺陽,”待到四下無人,九鏑叫了他的名字,又說了一遍,“我來接你了。”
那龍這才睜開眼來,“球呢?”誰能想到他會這麼問。
九鏑從腰後銅扣取下拴掛其上的軟球。
虺陽頂頂球麵,把它頂到地上,又蹭蹭那隻拿球的手,好讓它輕撫自己的嘴角,隨後冷不防化回小小一個人形。霎時間又是一串巨響,廢墟坍塌得更狠了,而他仍然臥在九鏑身前,下巴枕著他的掌心,不肯坐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