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2 / 3)

“他為何要這樣?!”她萬分不解。

皇帝看著她,平靜道:“因為隻有做臣子才需光風霽月,為帝皇便要陰謀陽謀集於一身,睥睨天下,不可有半點臣服之心。先帝對我更換琴弦的行為大為震怒,他說,我是他唯一存活的子嗣,唯有我登基為帝,他的血脈才會在大乾皇位上一代代傳承下去。但若我一味沉迷琴道喜好山水,心中無鬥誌,便絕不可能贏得了這天下。除非我絕了甘為人臣的心,絕了愛琴之心,否則他寧可親手結果了我,免得我日後淒慘敗落,丟他的臉。”

皇後隻覺無比荒謬可笑,更覺得萬般委屈,心髒跳得猛烈,卻因為憋悶而格外沉重,讓人恨不得劃開胸口讓它跳出來:“當日給你霽月逼你表態做忠良臣子的是他,後來逼你親手毀掉霽月的還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到底把你當什麼了?難道他不知道你喜好琴道,與琴為友,逼你毀琴便是要你親手殺掉自己的摯友嗎?”若是她爹要她親手毀掉自己的弓箭,便如逼她殺掉生死相托的同袍,光想想都痛不欲生。

風吹得他衣衫在空中搖動,清瘦修長的身形卻始終站得筆直。“其實先帝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我明白霽月的含義,知道我斫良臣表明的心意。也知道我喜愛琴道,正因為知道,他才一定要讓我親手毀琴。若是做閑散王公,寄情山水心無大誌自然是最好。一旦要君臨天下,那些從前的優點就都成了罪不可赦的缺點和弱點,必須斬草除根。所以他快刀斬亂麻,讓我親手了斷那些不該有的念想。”

皇帝清醒得近乎麻木,“他沒給我多少時間考慮。其實不必考慮,在性命與琴之間,我自會選擇前者。所以那天,我按照他的吩咐,用竹釘將良臣釘入牆內,再用斧頭將霽月劈成碎片,燒成一堆灰燼。琴室的地上留下了一團焦痕,那就是霽月最後的痕跡。”

先帝的作為讓皇後越聽越怒不可遏,心裏燃起一把烈火,簡直想殺人,卻又有一股說不清的悲涼從頭頂落到背心,冷熱兩重天,簡直難受得反胃,

他抬手指著前方,問道:“要去看看嗎?它是陪伴我最久的一張琴了,聲溫勁雅,音色極好。”

皇後一驚。她一直專注聽他說話,根本心無旁騖,經了提醒,竹林巨大的沙沙聲這才傳入耳中,登時頭皮都有些發麻。她驀然回首,慘白月光下,無數條鳳尾隨風而動,赫然露出深處掩映的一座秀雅竹樓。

原來他們早已到了目的地,一直就在竹樓不遠處說話。但她如今看著這小樓,卻像是一座墳墓。陰森又可恨。

皇帝正要引她往前走,皇後卻突地抓住他的衣袖,她低垂著頭,艱難地發出聲音:“還是不去了吧。”明明心裏很想為他痛痛快快哭一場,眼中卻幹幹澀澀的沒有半分濕意。

皇帝沒有動作,他沉默了一會兒,道:“真的不去嗎?”雖然沒有抬頭,但皇後察覺到兩道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的語氣很認真,有一絲幽微的惆悵,“但我不一定有勇氣常同你提這些事。”

皇後驀地抬起頭,他歎了口氣,伸手將她的散落的鬢發捋到耳後:“年少輕狂的舊事,究竟有些難以啟齒。上回見你竟在翻看琴書,那些注解也被你看到,便如猝然將懵懂無知時犯下的醜陋可笑的錯展示在你麵前,我著實有些惱羞成怒,才會胡亂對你發火,其實心中一直很懊悔,但這些事牽涉許多,又不知如何開這個口。今夜恰有契機,我便將所有都告訴你,算是我的道歉,可好?如果是你的話,縱然知道了我的弱點與軟肋,也不會鄙夷我的。”

雖然難以啟齒,不願啟齒,但還是開了口,甚至希望繼續說給她聽。皇後揉成褶皺似的心一下子就被撫平順了,她眼眶一陣發熱,伸出手道:“那我們走吧。”

門上的鎖不知何時已消失,輕輕一推門就就開了。寂靜的屋內與之前並無二致,低矮的小琴桌上照舊放著一支新蠟燭。宮燭極佳,點燃之後照亮了整間琴室,連竹牆上良臣殘留的兩個小洞也一覽無餘。

他俯身移開地上的蒲團,將小琴桌輕輕推到一邊,地上一團焦黑的痕跡便觸目驚心地映入眼簾。

那顏色深深刺傷了她。“先帝這到底算什麼呢,三番兩次給你希望,卻總在最後關頭毀掉一切。”

皇帝放下琴囊,垂眸看著地麵,搖曳的燭火讓他染上了一層薄金的光,仿佛佛像般無喜無悲:“當日看著霽月被火焰徹底吞噬,我也曾忍不住問他。我問他,對他而言我存在的意義是不是僅僅隻為了傳承他的血脈。在他心裏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先帝說,我是三個皇子中心思最深的那一個,從我甘心俯身去做二哥的替身,他更看死了我是個可以肆意拋棄底線和尊嚴的人。任我表現得再淡泊明誌,他也認定我心存野心。踏遍河山遊曆山水的願望在他看來也是一種飽含征服的野心,不過是因為真正的野心和欲望被壓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而琴就是這個壓製,就像井口的一道符印,裏麵封著的不知是龍是蛟,一旦揭開便是衝天而起,福禍未知。”

“簡直胡說八道!”皇後怒極,“這說的什麼鬼話,我看是他心長偏了,對你偏見太深才是。”

皇帝眼底流過一抹極暗的幽深:“我那時也覺憤懣難言。但自從入主東宮,乃至登臨帝位,漸漸能明白一些他話語中的深意。此時往回看,大哥過於優柔寡斷,二哥則脆弱不堅,他們遠沒有我印象中那麼完美無缺。而我也並非自己以為的那般無能無知。至於朝中大臣,人人皆有所求,人人皆有弱點。沉心靜氣,善用韜略,假以時日自能掌控全局。天下與朝堂,也不過一副棋盤耳。能與我一弈之人寥寥無幾,甚至越來越少。”

“這本是一樁好事。但真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時,也會被山巔迷霧所迷。當一個人開始掌控至高的權力,可以隨心所欲做越來越多的事,漸漸會變得越加鐵石心腸,也越加沉迷於權力在手的美妙。尤其是對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而言,從一無所有突然掌控天下,可以肆無忌憚將所有嘲笑過我輕視過我的人踩在腳下,如果我願意,甚至可以無視律法和道德輕易取人性命。而這不過是權力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而已。那種不曾有過的痛快淋漓的宣泄是一種致命的誘惑。隨著登臨頂峰,更加蠢蠢欲動。或許這才是先帝真正的顧慮。他希望我有昂揚鬥誌,能戰勝所有人坐穩皇位,傳承他的血脈。但他又認死了我是一個毫無底線、沒有尊嚴卻又有著非分野心的人,一旦得到絕對的權力,必將會毫無顧慮地妄作胡為,加倍地報複所有人,將一切拖向災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