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柏林 (2)(1 / 2)

從一方麵講,尼采繼承了來自康德和黑格爾的古典與深邃,走到山巔,而從另一方麵講,他又擁有所有人都沒有的個人態度與瘋狂。他不像他的前人那樣使用全景式的係統語言,他的論著是箴言式的、寓言式的,由格言警句和論斷,而不是定義、推理和詞語辨析構成。換句話說,他使用的是先知書,而不是牛頓力學的書寫格式。

尼采是一位先知,他是最難評價的一個人。他用最嘲諷的語言批評基督教的懦弱文化,但又比任何人更懂得基督教精神。他鄙視大眾的庸俗,讚頌英雄精神,但同樣鄙視追求個人地位的群眾將領。他批評之前所有哲學家,說他們一窩蜂發出冰冷而空洞的“美德的轟鳴”,是“用大話來粉飾”,但他也不認為純粹感官的、物理的理論能解釋事情。他將之前的善惡都拋下,卻不願走到虛無的盡頭。

尼采的徘徊是德國哲學進入新世紀門檻時最關鍵的徘徊。德國哲學一直以來都是世界上傑出的典範。從康德開始,每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都不僅僅總結道理,還能從人類曆史中找到完整而深刻的哲學體係。德國哲學深入人的精神深處和曆史深處,追問人的意識、理性、心和靈魂,尋找人作出決定的理由,探討自由與命運,事物純粹的本質。德國哲學不帶有很強的社會訓誡感,它從人的內心出發,從思考、理智、情緒出發,將人當作純粹的宇宙存在。與德國哲學相比,17世紀的英國經驗主義顯得太貼近生活常識,18世紀法國的啟蒙主義則帶著太直接的改造社會的衝動。

康德是德國哲學的重要開創者。他想知道人怎樣獲得認識。他從英國休謨的《人性論》中提出的理解問題出發,將“先驗綜合判斷”作為自身哲學的第一個問題。他用12年的時間思考《純粹理性批判》,用幾個月時間一揮而就,雖然其中有他自己承認的表達缺點,但那並非因為康德邏輯不明,而是他完全清楚自身討論的問題有多困難。他從正反不同方向討論自己的觀點,像個孩子一樣坦誠:“我懷著一種指望,在我像這樣從別人的觀點不偏不倚地看我自己的判斷的時候,我能得到第三種的見解,要改善我從前的看法的。”他誠摯專注的思考,他的深入和廣博,他的虛懷若穀的內心,讓他的著作有超越時代的深入和獨特的魅力。他的三本批判之書——《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即使是哲學學生讀起來也不容易,然而兩百餘年過去,研究康德的人還是很多,有增無減。他對先驗知識的質疑與思考,他對道德的界定和反思,他對審美判斷的依賴,直到今天還是許多人思考未來方向的重要指引。

康德不認為自己是浪漫主義者,然而他對自由意誌的討論使他贏得浪漫主義的稱號。與康德同時代的德國藝術家正沉浸在名為狂飆突進的藝術運動中。18世紀六七十年代,克林格爾寫作了一部名叫《狂飆突進》的戲劇,歌德留下著名的以自殺來結束的愛情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席勒用詩和戲劇表達與康德類似的問題:自由、意誌、道德理性、獨立個人。他筆下的戲劇人物並非如同古典,受一時衝動或命運捉弄得到厄運,他寫下更深入的悲劇:人的反抗,對世界、對自然的反抗。在他之後的哲學家費希特也同樣熱衷於自由,他後期雖然成為了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但卻是建立在一種由自身出發定義世界的自由之上。

康德提出的問題為德國哲學奠基。在他之後,很快有了另外一位與之比肩的偉大人物:黑格爾。黑格爾是宏大哲學的真正代言人。他的作品是如此波瀾壯闊,以至於接觸過其講述的人,很難不被其全景式畫麵所打動。他所嚐試的是將整個世界納入一個可理解的框架,從世界的內在、而非表麵的細碎觀察一切。他所找到的是精神,精神是唯一真正獨立的存在,精神的呈現就是我們可見的日常世界。精神的演化決定物質的表現,而精神在自身的發展中逐漸認識自己。古代建築是淳樸的世界精神的展現,現代音樂是抽象複雜的世界精神的產物。宏大的曆史,源於更為宏大的精神展開。

在這方麵,黑格爾很容易被批評。精神聽起來太玄,很多人認為黑格爾是“將宇宙想象為一種有靈魂的實體”,因而聽上去接近古老的神學。然而黑格爾本身並沒有這樣故弄玄虛,他沒有將其當作人格化的存在,而是清清楚楚地表明,精神是決定宇宙的內在規律。“精神是世界的內在存在。”黑格爾說,“經過發展,知道自身就是精神的精神,即是科學。科學是精神的現實,是精神用自己天賦的要素為自己所建立的王國。”這意味著科學是已經闡明的精神。他沒有用規律一詞,而是用精神,這並不代表他所指的是某種神靈。與柏拉圖的理念相似,精神是物質遵循的內在基礎,但不同的是,黑格爾筆下的精神更具有演化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