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麼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麼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泄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麼東西,你真的那麼笨,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蕩。恐怖地:“你……你在什麼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隻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癡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麼地方去?他舍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麵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麼,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中,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麵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隻如夜間一聲歎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隻看七分,哄得癡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仙。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踵,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閑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發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傲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幹?你再多管閑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飯,牙縫裏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癡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作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隻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地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麼凶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盡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不定,體內興起掙紮。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癡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法海拚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