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八章 救贖(3 / 3)

湯敏傑肅容起來,不敢說話。

“而另一方麵,現在這也是最危險的一件事。過去我們跟女真人打,說女真人危險,那比女真人更危險的是什麼?說白了,就是你的這些戰友,如果他們有的人在人之常情裏腐化和後退了,成了方陸這樣的人,他們被調查的時候,一旦鋌而走險,要考慮的是調查他們的人能不能好好活著。”

“那湯敏傑,橫豎你不怕死也不想活了,我就忽然想到,這可能就是最適合你的工作。”

下午的山崗之上,陽光落下來,寧毅說到這裏,也平靜地說出了這樣的決定。湯敏傑久久地沉默著,身體裏的冰涼與陽光裏的火焰在同時拉扯他,他幾乎已經接受了死亡,但這一刻,這個世界似乎又在拉扯著他,要他貢獻最後的價值。而在內心之中,那個疲憊的他似乎在說已經沒有必要,但最後的理智似乎又在說:這是合理的。

讓自己去做,是合理的。

“另外……你想知道陳文君和希尹的事情嗎?”

他隨後,聽到寧毅說起了這個話題,湯敏傑抬起頭來,山坡之上,陽光刺眼。

……

“……去年下半年,做了北上營救陳夫人的決定之後,為了避免節外生枝,讓幾個人盡快地動身去了金國,那麼到不久之前,也就是這個月初,過去的這個小隊第一批人已經返回成都,報告了在北邊的經過……”

“……按照他們的說法,自希尹的問題抖上金國朝堂之後,這接近一年的時間,雲中的一些發展也是非常的精彩。完顏宗翰當然是想要盡力的保住這個老戰友,也保住西路軍的二把手,但是不可能,朝堂上進行了幾次拉扯,希尹被定了罪,但整年的時間,他仍然呆在雲中,完顏宗弼這些人在朝堂上發難,而陳文君跟希尹這對夫妻,在這一年的時間裏,一個還在組織北地的漢奴逃跑,另一個則在截殺所有從雲中出逃的漢夫人手下……”

“……兩個人,住在一起——基本是被軟禁了,一方麵,像夫妻一樣過日子,另一方麵,在外頭為了國家民族,弄死對方的手下……這個過程浪漫、又愚蠢,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的人進去見到了陳文君,必須跟你坦白的是,她過得當然不好,她的兩個兒子不原諒她,有時候會有人對她進行打罵,有人甚至想要殺了她,但她不願意回來,這個或許可以看做是她對她家人的交待,但這裏要跟你強調的是:湯敏傑,你們不是她最後救下的的漢人……”

……

“……去年十二月,宗翰最後還是沒能保住完顏希尹,從上京送過來的毒酒進了希尹府,完顏希尹大概是不想拖拖拉拉,把酒喝了……陳文君還沒有死,她不肯回來,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但我想,如果足夠快的話,或許有一天我們打進雲中……她還活著……”

“……至於你,在最後的那次見麵裏,她隻說,該對你說的話,已經說過了……那我想,應該是那句讓你回來把你的奸謀用在造福漢人身上的什麼亂七八糟,我記不清楚,你自己慢慢回憶。”

……

“……然後,因為是非常缺人,不想再跟你拉拉扯扯,等到你身上的傷勢好了以後,就去文普報道……不,也不用等那麼久了,給你兩天的時間收拾和安排這裏的事情,後天,去文普接受命令。你這個年紀的人,橫豎也不該休息太久,去彭越雲那邊帶個小組,幫幫他的忙,在你不小心犧牲之前……給我去努力工作吧。”

……

“……希望這一次……我安排對了你該去的地方……”

……

山坡上,春日的陽光溫暖地灑下來,他們聊了這樣的一些話,這是師徒倆多年來未曾有過的詳談了。寧毅看著湯敏傑微微佝僂卻又努力直起的身形,神色複雜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湯敏傑又用力站了站,舉手,行了一個禮。

他們返回到山下,最後將要分別時,寧毅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開口要說,但終於又揮了揮手:“不是什麼大事……過段時間,你會知道的……”

……

三月十九,湯敏傑去到文普,去接受他的新工作。對於土地改革的理論以及其中監督的必要,他都非常清楚,而在北方長期帶隊的經驗,也讓他在這個方麵能夠迅速地上手,他很快就投入到了這份工作當中,也加入到這片大地革新的浪潮之中了。

隻有寧毅最後欲言又止的話,讓他的心中帶著些許的疑惑,而這個疑惑,到得許久以後,方才真正的解開。

但事情的端倪,發生在這一年的五月間。

那一天是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季節已經是夏天,他帶著手下的小組正在核實關於土地改革的案件,這天傍晚,上頭忽然讓他去接一個人,說是小組裏的新成員。湯敏傑正埋首案牘之中頭昏腦漲,一時間有些疑惑,想要拒絕,但對方表示,上頭下了命令,必須讓他親自負責安排。

也不知道是什麼關係戶,湯敏傑心想著,去到外頭的街口。這時候正值要吃飯的傍晚,梓州是大城市,新設的公共馬車從街道的一邊開過來,人影上上下下的,湯敏傑在夕陽之中分辨著車上下來的人,不久,他看到了一道背著包袱的、左顧右盼的身影。

湯敏傑怔在了那兒。

掃視一圈,對方也看到了他。先是驚疑,然後睜大眼睛,變作了笑臉,用力地揮手,跑了過來。

夕陽之中……

……那是程敏。

她的容貌端莊,嘴角有一顆熟悉的小痣,隻是此時笑得幾乎已經沒有了多少的形象,白皙的牙齒全露了出來,眼淚都要掉了,隻聽她道:“怎麼是你、怎麼是你……想不到,是熟人啊……”

她笑彎了腰。

湯敏傑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不知什麼時候,感到為了看賬冊而戴上的眼鏡上有模糊的水珠突然出現。他也笑了起來,並不激烈,隻是輕輕的,像是不屬於他的表情。

“你……你怎麼來了……”

“我才回來不久,上頭讓我過來,給你們幫忙啊……”

程敏爽朗地說。她明媚的嗓音像是化在了陽光裏。

湯敏傑此後沒有詢問具體的經過。

有些事情,是他過了幾年方才清楚的。

那一年他從北地回來,說起出賣陳文君的經過,也大致地交代了所有的心路曆程,他簡單提到了在上京遇上程敏後感到的屈辱。不久之後,負責北上嚐試營救陳文君的小隊出發,寧毅給他們下了一個命令,讓他們北上之後,要求身在上京進行諜報工作的程敏同誌必須立刻離開工作,返回西南敘職。

在他遭遇方陸,此後被安排了工作的這個三月裏,由於程敏尚未抵達成都,因此,寧毅便並沒有跟他說起這個消息……

這也隻是,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