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站在湯敏傑十四晚上與餘覺廝打的溪水邊上,寧毅看著他。湯敏傑想了一想:“我怕他們人多,鋌而走險,害了整個研究所的人。”
“嗯……”寧毅點點頭,“如果不是他們說你最後放開了那個餘覺,就指著方陸一箭射死你,我也就信你這個理由了。”
湯敏傑沉默不語。
“但是你也夠狠的,確定了問題,決定了想死,到了那種時候,你還騙餘覺,說裘自書在糞桶裏出來就死了,實際上,他由胡泰收治,是到十六的晚上才終於死了的,狠啊……就算方陸豁出去殺了你,鬆了一口氣,他們也不知道,裘自書仍然還活著,甚至還有胡泰這個雙保險,所以哪怕你給他們說好話,覺得餘覺人不錯,死到臨頭,除了借他們的刀殺自己,你對他們也沒有一丁點的放水,你這樣……讓我怎麼看你呢湯敏傑?”
山坡上,寧毅看著他,平靜的眼底也有複雜、甚至悲憫的神色浮動。但湯敏傑並沒有察覺到這一幕的出現。
“我沒有想那麼多。”他道。
寧毅便也不再糾纏了,他們望向山坡下方的村子,如此過了一陣,寧毅方才開口說話。
“打敗女真人之後,華夏軍很出風頭,明麵上,第七軍管著出川的商路,占過一陣便宜,後來受到了大整肅,而成都方麵,很多從外頭過來的商賈、英雄好漢,都很願意結交華夏軍內部的成員,對於這件事的遏製和調查,每年都在做,但肯定也有大量的漏網之魚。就好像方陸這種人,餘覺在供詞裏說,方陸拿了錢,供養戰友的十幾名遺孤,這個情況屬實,但在另一個方麵,他性格豪爽交遊廣闊,對朋友講義氣,對自己的生活,也有很高的要求,一部分的錢花在死去的戰友身上,一部分的錢帶了活著的戰友花天酒地一擲千金……這個人的身上沒有餘錢,隻要搞到錢,必定是跟戰友和朋友一道花了,甚至有人跟他借錢,他也是毫無保留的幫忙。湯敏傑,你想不想有這樣的朋友,坦白說,我都想有。”
“這種的及時雨、江湖大哥,在外頭向來是最得人心的,也有一些兄弟,會很願意幫他拚命。但是他的錢從哪裏來?這兩年的時間,就幫著一些外來的好漢各種牽線搭橋,而且這些外頭來的英雄好漢腦子靈活,知道隻要有權,怎麼都可以變現,所以結交了兩年,而從半年前開始,土改的消息放出來,他們就已經做了各種的推算和準備……”
“到了土改的正式開始,最初的百村試點,是由我親自在抓,所以問題出現得還不多,但是由百村往更大的地方擴散開始,我就不可能真抓得住了,他們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自己的計劃。甚至於利用內部的觀點分歧,他們都能有自己的觀念和口號……那麼這個時候,湯敏傑,你還同情他們嗎?”
風吹過山脊,湯敏傑沒有說話,寧毅道:“土地改革進行得還不錯,成都那邊,四民之類的討論慢慢的開始落地了,大家說起來,不再像是以前那種年輕小輩的空談。但是這個改革要進行下去,最大的問題會出現在哪裏,你知道嗎?”
“內部。”湯敏傑道。
“是啊,內部。”寧毅點點頭,“一切社會模型的運作和崩潰的原理,說白了,不過是不公平的利益分配方式在長期運行之下,最終都會積累到崩潰的一刻。口號上我們可以追求理想化的公平,但在實際操作當中,我們是要尋找行得通的、比上一個方法更好一點的操作模型,以把這個時間盡可能地延長,說白了,這也就是文明進步的過程……過去鄉賢在基層掌握分配權力,他們有一個分配比例,現在我們要取代這個分配權利,我們也就必須保證,實際落下來的這個比例,會比他們更好。”
“土改如果落實下來,對基層力量的控製和動員,會比以前增加十倍,社會的文明會比以前進步一大截。但是人都有自毀的傾向……方陸、餘覺,這些人就當是他們自毀的傾向表露出來了吧。湯敏傑,如果土地改革能夠在良性的結果當中維持十年或者二十年,後世的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樣的平等和人權是天經地義的,關於四民的討論到那個時候,可能才會變成一種常識,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維持它至少二十年的良性發展,要想盡辦法,遏製我們內部的那些打扮成‘人之常情’的自毀傾向……”
“我這次過來,原本不是為了找你的。”寧毅道,“成都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後,我是偷偷地出來,打算盡可能的到土改的前線村子去看一看,搜集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是恰好遇上了你這邊的這件事。”
“……老師,這麼沒信心嗎?”良久,湯敏傑問了一句。
寧毅扭過頭來看了看他,笑了笑:“鄉賢本身就是有它的先進性和必然性的,想要依靠單一的官僚取代它,要麼對於紀律的監察已經嚴格到了一定程度,要麼,是需要他們自己就足夠的高尚,如果隻是一些輕輕鬆鬆就原諒自己,高喊著人之常情的人,鬧不了這個革命。落後的材料,建立不起先進的社會。”
湯敏傑抬起頭來:“但我們是雙管齊下。”
“所以我們能依靠現在的組織度讓第一輪土改真正的落地。”寧毅道,“接下來的發展,我們也勉強可以推動,但是哪一步都已經繃得很緊……百村試點,一千個工作組,一萬人,這已經是我們積累下來的行政精銳,但你知道背後的監察要多少人?接下來他們發展到一千個村子,一萬個村子,而且在源源不斷的土改中又吸納新人,用什麼程度的監察,可以保證他們的頭上時刻有壓力,而又不至於過於影響效率。湯敏傑,如果你說到信心……沒錯,我沒有十成的信心,八成、七成也沒有……”
“那也已經很高了,我們已經是這個世上……這個時代,組織度最高的一些人了吧,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湯敏傑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我們……會成功的……”
看到他說起這件事的態度,寧毅笑了起來,但他倒也沒有反駁。隻過得一陣,吸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呢,事情就是這麼一個事情……我在路上想,該怎麼到處拉壯丁的問題,也正好聽說,你這邊不想活了,那我就忽然想到,正好,廢物利用一下,你出來做點事吧。”
“我……”
湯敏傑下意識的正待拒絕,寧毅擺了擺手,目光嚴肅起來。
“不要囉囉嗦嗦。”他望向前方的山下,背負雙手,沉默了片刻,“對內監督這件事,現在是最難做的一件事。過去的華夏軍團結得像是鐵板一塊,但也讓內部很多人成了朋友,監督的度放在哪裏,怎麼打破這些私下裏的交情,我不能說這邊做得有多好,如果真的非常好了,今天就不會有方陸的事情發生。往深處說一說,你的好朋友,我的新女婿,彭越雲現在就在做這件事,他有我的背景、西軍的背景,不怕得罪人,但他真的想每天得罪人嗎?什麼時候會心軟,什麼時候會抬抬手,誰知道?我也不能給他打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