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3 / 3)

年紀雖隻十五,性情也頗為跳脫,但身處華夏軍中,接觸的都是有見地的高層,許多話語當時不懂,但這一路遊曆,見到複雜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證起來。此時的少年靠著爐灶,說起這事,情緒並不見高,卻自有一股憂國憂民的氣度,與跟真正的小禿驢在一起時的氣質大不一樣。

“先前在江寧,何文冠冕堂皇,說是要收權,要整肅,實際上又何嚐沒有這個原因。公平黨在江南打砸搶,混了兩年,江南水鄉,糧倉和各種積蓄都已經見底了,真要是開個大會,把一群傻瓜整肅起來,到了年底,還是要餓死很多人,與其到時候被人罵,不如大家擺明車馬幹一場,養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頭上糧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來的精銳都拉進自己這邊……原本就是他搞出來的事情,收拾不了,幹脆把鍋扣在別人頭上,讓許昭南、時寶豐、周商幾個人背鍋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爹爹當年也是領兵的將軍,卻沒聽他說過這些事情……”

“我爹……”

寧忌隨口接下來,此時又稍稍頓了頓,“……我爹……當年在和登,是在寧先生辦公室裏掃地的。”

“……啊?”曲龍珺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會說這些,不過華夏軍的小孩子都得上學,軍隊裏的孩子也多,大家說啊說的,也就懂了。”

“嗯,都說華夏軍改造造紙之法,興格物,下頭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念書,明事理,就連女孩子都一視同仁,這是教化的大德……寧先生真厲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覺得,讀書是要看人的,我就學不進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學,我弟弟是想學但就是學不好,論讀書識字,我認識的人裏,可能你還厲害些。”

三個月的相處裏,兩人的話題算不得多,但偶爾投機的閑聊之中,曲龍珺常常能引經據典、又將那些典故生動地說出來,在與直男的對話中,頗能調節一些氣氛,而作為學渣,寧忌對這樣的讀書人,一直是頗為向往的。若深究起來,先前在西南他會被於瀟兒勾引,著了對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對方是老師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風呼嘯,房間裏爐火嗶啵。曲龍珺補好衣服,咬斷了線頭,或許是因為將至年關,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又低聲說了好些話。曲龍珺坐在那邊的床上,雙手抱膝——她常常是這樣的坐姿,有時候還將下巴埋進抱攏的雙臂之中——話語柔和,寧忌則已經躺倒在這邊的床上。

寧忌說起華夏軍在過節時的熱鬧,也說了說跟一幫狐朋狗友尋歡作樂的糗事,甚至還說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經曆,過得一陣,見曲龍珺並不介意,方才稍稍說起家裏的事情。

“我家裏……有幾個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這次出來,幾個妹妹估計會想我了,哥哥嫂嫂也會想,爹和娘……”

“娘會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應該不會哭,但若是我在外頭出了事,他應該也會很傷心吧……”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兩人說到這裏,也不知是這晚的什麼時候了,曲龍珺聽著這些,眼中眸光複雜,“你這麼好,他們肯定會想的。”

聽得這句“你這麼好”,寧忌的臉上微微一燙,隨後道:“……無情未必真豪傑,蓮子……什麼……嗯,你詩說得不錯……”

“這不是寧先生寫的詩嘛……”

“啊,寧……我爹就隻掃地,他沒教這個……你書讀得真多。”

他看了曲龍珺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少女的眸光卻微微的低了低,她抱著雙膝,稍稍的朝後方靠了靠,有些複雜的眼神匿進了黑暗裏。

房間裏就此安靜了片刻。

隨後是持續著安靜。

寧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話題,但一時半會沒有找到。

就在這安靜似乎要一直持續下去的某一刻,他聽見曲龍珺在對麵開了口。

“小、小龍哥……”

“……嗯?”

對方的話語也盡量的平靜,隻是在細微處,有著微微的顫抖:

“……你……你從西南出來,是不是有什麼任務啊?”

“呃……”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說,但是……”

……

“但是……倘若明年開春,雪化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

“你能不能……”

……

“……帶著我啊?”

……

風雪的聲音似乎變大了,在耳邊呼呼的吹,爐灶之中,暖黃的火光搖晃著拂過兩人的身體與臉頰,寧忌張了張嘴,聲音卡了一下。

“那個,呃……咳,是……是有任務……嗯……”

他頓了頓,望向那邊。

“沒事的。”

這句話的意義並不明確,但由於語氣的堅定,少女像是聽懂了,身體放鬆下來,點了點頭,她坐在那兒,伸直了雙腿。

這個動作很漂亮,寧忌挪開了眼睛,心撲通撲通的,情緒竟也輕鬆了下來。

溫暖的雪夜裏,兩人隨後又在這輕鬆的心情中交談了不少的廢話,少女說起書上的事,也給他講故事,隨後告訴他聞壽賓逼著她念書、彈琴、跳舞之類的事情,像是在向他剖白這些技藝的由來。

寧忌並不笨,能夠聽出她此時話語之中的含義,也能夠聽出她語氣之中的小心,她學父親的詩作,當年固然有聞壽賓等人不純的用意,但此刻聞壽賓的墳頭長了草,江南連草都快被燒沒了,這些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更何況,他現在還根本不想回西南。於瀟兒還沒殺,“五尺淫魔”的汙名還沒洗刷成“天下第一”,回去挨揍也太沒麵子,遇上秦維文也難免要被嘲笑。

過得一陣,兩人的交談中曲龍珺再問起他將來的方向時,他仔細地想了想,做了決定。

“我想先去福州。”

他道。

“看看那個小皇帝、和小公主……都長的什麼樣子。”

公平黨一番大亂,江南開始吃人了,小和尚去了晉地,鄒旭、劉光世在中原打出了腦漿,附近唯一太平的地方,隻好是去福州,於瀟兒說不定也去了那裏。

而且,去到太平的地方,也好安置跟隨著自己的“小賤狗”——或者現在不太好罵她小賤狗了,那該叫什麼呢?小賤龍?——自己的武藝畢竟還沒有天下無敵,身邊跟了一個人,便不要太去冒險。

他想了想,自己也並不是那麼喜歡冒險的,如今身邊有了一個小賤狗,還有了能夠馱東西的小“禿驢”,待到春暖花開,鍋碗瓢盆也能帶上,包袱也能多帶兩個,跟春遊都沒什麼區別了。

去看看大海,真開心……

爐灶中的火光漸漸地變小,擋了隔板,但還散發著熱氣。寧忌嘟嘟囔囔地做著計劃,說起傳說中的大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