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實上,此刻的兩人,正處於複雜而又微妙的相處階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體會。
自江寧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實是很親切的。亂世之中的“他鄉遇故知”,任誰心中都充滿了喜悅。
他們在西南便有過相識。但對於那一段經曆的認識,彼此卻有著不同的感受。
於曲龍珺而言,她並不知道少年早就監視過她一段時間的事實,也不知道對方殺死聞壽賓後救下她的理由為何,在她這裏,自華夏軍出身的“小恩公”強大、帥氣卻也有些高傲,許多時候會覺得對方有些難以親近,甚至於——不知道為什麼——對方似乎叫過她幾次“小賤狗”。
為什麼用這樣侮辱性的詞語罵她,想不清楚,而為什麼罵她還要救她,對於她來說,也一直是心中的謎團。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殺人時的果斷與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無比深刻,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心中真對自己有意見,將自己順手殺掉,絕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後,她身邊沒有了聞壽賓的掌控,隨後因為父仇的緣故離開了華夏軍,孑然一身,像是從頭再來,卻也徹底變得無依無靠,要說記憶中印象深刻些的人,無非是華夏軍的顧大嬸與這位“小恩公”。九月裏公平黨表露出猙獰的麵目之後,她聽到這位“小恩公”的名頭,甚至與對方重逢,心中頓時像是有了歸處。
但這樣的想法真實嗎?是不是她的一廂情願,在西南時那張冷冽的臉,那聲“小賤狗”的稱呼,對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這些東西,卻又難以細思。
至於寧忌這邊,與小賤狗的重逢是這次離家之行當中最無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種感受是溫暖還是喜悅,作為鋼鐵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過賤女人傷害的鋼鐵男兒,就心中對某個異性感到溫暖這件事情,這是不願意多想的,更別提從口中說出來。
如同在張村聽說小賤狗一個人離開之後的反應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能夠說什麼呢?不想讓她死?他救下她不過處於簡單的人道主義,一時的仁慈,她學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做了決定要自立自強,自己若是無比擔心,那成什麼了。
“何文愛高暢”都那麼羞恥,更何況“龍傲天擔心小賤狗”。
而從西南離開之後,他其實也並未過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將龍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執念到底是因為什麼。張村的評價固然是一個方麵,但事實上,在龍傲天這個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汙蔑後,他也完全可以改個東方不敗、西方失敗之類的名頭從頭再來的。
為了追殺於瀟兒離開西南,一路招搖到三千裏外,小賤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間,鬆了一口氣。
這些話並不好說,甚至於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過。重逢之初,能夠談論的無非是從西南出來後的一係列經曆,不久之後,可以溝通的東西其實就少了起來。
寧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華夏軍中許多具體的事情,他是無法跟對方討論太多的;而另一方麵,曲龍珺的父親死於華夏軍之手,她隨後被賣做瘦馬,帶去西南搞破壞,這些素材,也並不是適合敞開說的話題。不好提及過往,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男女,能夠聊的便不多了。
相處的前一個月,寧忌受了傷,曲龍珺照顧小恩公,屬於應有之義,重逢後的同居,便並沒有太多的古怪。
小禿驢來的時候,他們的手還牽到了一起,彼此都顯得頗為自然。
此後戰亂四起,民、匪流竄,兩人進入山間建起小窩棚,偶爾在幹活當中,自然的交談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閑下來,寧忌便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他很高傲,麵色平靜一如當初在西南時的小大夫,曲龍珺隻以為他生性平淡,偶爾跟他說上一些話,其它時候多有克製,待到寧忌搶回了那匹“小禿驢”,兩人之間因為這棗花馬的話題倒是多了不少,曲龍珺精心照顧這小寵物,寧忌也因此出去搶了幾批草料,偶爾他嫌棄地罵罵這小“禿驢”,曲龍珺也會可愛地糾正他。
亂世持續,周圍的天地慘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戰亂、火拚,流民之間的易子而食都已經出現。抱著善意的相識之人在這種環境下的相依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這是他們在山間相依為命裏不必多說的部分。
然而,總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兩人心底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終究是這般年紀的少年與少女,這樣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說,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這些想法若有似無、時隱時現,就如許多人在某個年紀悄悄感受到的那樣,因為與某一個人的相處,溫暖、好感、曖昧、心跳、忐忑……這些思緒會若有似無的浮現、落下,有的時候像是在木屋牆上交織的枝葉與陰影,有的時候如潮汐如煙火。許多年後它們會變作心中最美好的記憶,人們偶爾提及或是永不與人訴說,但在這一刻,則支撐著他們安靜而又忐忑的相處。
十月裏才倉促築起的小棚屋並不寬敞,一個爐灶,兩側是兩張窄小的床,幾乎便是整個房間所有的“家具”,床鋪也隻是劈下來的木頭上鋪樹葉、幹草再搭了些拚合起來的布片的臨時做法。爐灶為這小小的床鋪提供一些溫度,為了避免晚上被煙熏得窒息,灶邊有專門的煙道,糊了泥巴,是這處房間裏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靜的沉默之中,曲龍珺燒好了熱水,擰了一小塊粗布給寧忌擦臉,寧忌則已經將今天的戰利品做了歸類: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來可以用的刀片、護心鏡,這樣那樣的布片,中間甚至還有個繡工精美的小肚兜——寧忌是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搶來的,至於對方是從哪裏得到,則屬於不能細想的範疇。
接過對方遞來的粗布隨手擦了臉,他指了指曲龍珺床邊的一個小皮袋,讓她將熱水裝到裏頭,揣進懷裏——這是十一月裏曲龍珺月事來時他到外頭特地偷來的一個袋子——曲龍珺一邊說著:“我沒事的。”一邊跪趴在灶邊給皮袋裏裝了水,揣進衣服裏,然後也用熱水洗了布片,側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臉頰。
分派東西、收起來、繼續燒火、做飯……原本冰冷的房間裏已漸漸暖和起來,做飯的時候曲龍珺跪坐在床邊,因為嫌皮袋礙事將它放在了一旁,寧忌看了,抿著嘴指了指,曲龍珺吐了吐舌頭又將它塞進去,火光搖曳,她的臉色倒是漸漸地不難看了。
不久之後,兩人吃了晚飯。
晚飯過後,曲龍珺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針線,拿出寧忌的破衣服來,坐在那兒開始縫補。作為習武之人,寧忌在平日裏動作頗大,離開西南半年多以後,又遭逢幼時不曾體驗過的大雪,他這才發現自己平日裏最費的是衣服,外頭的衣衫動不動的舊破個口子,最近這段時間,倒是多虧了曲龍珺一次次的替他處理。
房間外頭風雪呼嘯,偶爾也會產生這樣那樣的話題。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這麼大的雪。”曲龍珺縫補著衣服,“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裏打仗啊,凍也凍死了。”
“因為本來就不是為了打仗啊,就是為了死人……”
“……嗯?”
“在西南的時候,華夏軍打仗,是為了勝負,女真人打仗也是為了勝負,但也有些時候,糧倉見了底,吃的本就不夠了,不管打不打,一千萬人也隻有五百萬人吃的糧食,不管怎麼樣,總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萬人的。與其坐在家裏餓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著的至少能有點口糧……以前在西南的時候,軍隊裏有些人說過這個道理,我到了這邊,才第一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