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的規例,在皇帝未曾臨朝之前,天才五鼓,由司禮監頂著祖訓來宮門前跪誦。皇帝就披衣起身,在床上跪聽。聽畢便須離床梳洗,然後乘輩臨朝。宣宗帝時,這規例已經廢去,英宗嗣位,張太皇太後以皇帝年輕,要使他曉得祖宗立業的艱辛。於是舊事重提,再請出祖訓來。依照著建文帝時辦法實行。張太皇太後崩逝,王振掌著司禮監,威權雖大,到底不敢擅廢遺規,仍照太皇後在日的規律辦事。不過讀祖訓時,王振並不親到,令另一個下手太監代職罷了。這樣的太監天夭來讀祖訓,慧妃已聽得很熟了,這時見雲妃朗誦著,慧妃諒知不是玩的。就勉強跪著。錢皇後捧著家法,把慧妃濫耗內務珍寶,妄行賞罰(指春節事),擅擺全副儀衛。冒充國母受大臣的朝參等罪名。一一數說了一遍,責得慧妃低頭無言。
錢皇後喝叫宮人被去慧妃的外服,單留一件襯衣,這也是祖宗成例,不把衣服盡行m去,算是存繽妃的體麵。當下錢皇後親自下座,執著家法,將慧妃隔衣責打了二十下。那家法是高皇後所遺,係用兩枝青藤,上麵有五色絨線綴出鳳紋,尾上拖著排須。
拿在手裏甚覺輕便,打著身上卻是很痛,幸得錢皇後身體纖弱,下手不甚著力,可是打在慧妃的背上,她那樣嬌嫩的玉膚,怎經得起和青藤相拚,任錢皇後怎樣的打得輕浮,慧妃已覺疼痛難忍,伏在地上哭著,淚珠兒紛紛似雨點般地直流下來。錢皇後又訓斥了慧妃幾句,隨即起輩回宮,雲妃也自去。鳳儀殿上靜悄悄的,兩邊侍立著幾個宮人內監都呆呆地一聲不則,隻有慧妃的飲泣聲,兀是不住地抽咽著。
過了半晌,才有慧妃的近身宮女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放大了膽把慧妃攙扶起來。可憐慧妃的兩條腿早跪得麻木過去,哪裏還立得起身呢?由兩個宮女左右扶持著慢慢地回轉身兒,慧妃看那殿上時,錢皇後和雲妃都不見了,那祖訓同家法還供在案上,不由得長歎一聲,扶著兩個宮女一步挨一步地回到仁慶宮裏,向著繡榻上一倒。自己想起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往時又是個傲氣好勝的人,今朝偏大眾麵前丟臉,更被雲妃在一旁竊笑。慧妃越起越覺無顏做人。心裏也越是氣苦。竟翻身對著裏床又嚎陶大哭起來。
正哭得淒楚萬分,忽聽得侍衛的吹喝聲,宮女來報皇帝回宮了,慧妃隻做沒有聽見似的反而掩著臉越哭得厲害了。英宗這天駕幸先農壇,循例行了皇帝親耕典禮。又去聖廟中拈了香,祭告了太廟,往各處遊覽了一轉,才命起駕回宮。車駕進了乾清門,直到交泰殿前停住。英宗下了輩,那些護衛宮和隨駕大臣各自紛紛散去。錦衣侍衛也分列在殿外輪班侍候,隻有幾個內監仍不離左右地跟隨著。英宗一路望那仁慶宮中走來。到了宮門前,不見慧妃出來迎接,連宮女也沒有半個,內外很寂靜的,隻隱隱聞得啼哭的聲音從寂靜中傳將出來,格外聽得清楚。英宗十分詫異,便大踏步走進宮去。見宮女們立著一大群,都呆呆地在那裏發怔,繡榻上躺著慧妃,身上脫得剩下了一件裏衣,臉朝著裏哭得很是悲傷。
英宗瞧了這副情形,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得走到榻前,坐下低聲說道:“你且不要啼哭,有什麼吃虧的事,聯替你做主就是了。”慧妃聽得皇上叫她,不好過於拘執,就慢慢地坐起半個身體,低垂著粉頸隻是痛哭。英宗見她青絲散亂,臉上胭脂狼藉,一雙杏眼已哭得紅腫如桃,涕淚沾著衣襟上濕了一大塊。這時春寒尚厲,英宗怕慧妃單衣受了冷,忙隨手扯了一條繡毯擁在她身上,一麵說道:“聯隻出宮去祭了一會先農壇,還不曾有半天功夫,怎麼你已弄成了這個模樣了?”慧妃見說,自然越發哭得傷心,便一頭倒在英宗的懷裏,又去解開了衣襟,一手把領兒褪到後頸,似乎叫英宗瞧看。英宗向慧妃的背肩上瞧時,見那雪也似的玉膚上麵,顯出紅紅的幾條鞭痕來。英宗吃驚道:“這是給誰打的?”慧妃一味地哭著不做聲,宮女中有一個嘴快的,便上前將慧妃受責的情節,從首至尾陳述了一遍。
英宗聽罷,心上明白了八九分,知道這事是慧妃自己不好,擅自擺了全副儀仗,雖然受了責,照例講起來,還算是種刑罰,倘被廷臣瞧破出來,上章交劫,至少要貶入冷宮,重一些兒腔子也搬場呢。再看慧妃,哭得和淚人一般,英宗又是憐她又是愛她,便把好話安慰她道:“你吃了這樣的苦痛,聯也很覺不忍,這口氣早晚要替你出的。但你身體也要自重點兒,倘悲傷太甚了轉弄出別的病來,愈叫聯心上不安了。”說著袖裏掏出羅巾來,挽著慧妃的粉頸輕輕給她拭淚,又伸手去撫摩著肩上的傷痕一頭又附著慧妃的耳朵,低低地說了好一會,慧妃才漸漸止住了哭。由兩個宮女扶她下了繡榻,又有兩個宮女過來,忙著替她挽髻。英宗斜倚在黃緞的龍墊椅上,看那慧妃梳髻,梳好髻,慧妃親自掠了雲髻,宮女捧上一金盆的熱水,又擺上玉杯金刷各樣漱口器具,待慧妃盟漱洗臉。又由一個宮女捧上金香水壺和金粉盒、白玉胭脂盒等,慧妃搽脂抹粉,灑了香水,畫好蛾眉才往藏衣室裏,由司衣的宮人代她換去了那件肮髒的單衣,更上繡服,司寶的宮人替她戴上了釵錮;慧妃仍打扮得齊齊整整,盈盈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