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麵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麵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雲裏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遊泳在香海裏。
花開也是常有的事,開花有香氣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終於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給全中國帶來了光明與希望,給全世界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在我的生命裏劃上了一道鴻溝,我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個院子,同那些可愛的馬纓花告別了。
時間也過得真快,到現在,才一轉眼的工夫,已經過去了十三年。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實、最有意義的十三年。我看了很多新東西,學習了很多新東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當然也看了很多奇花異草。我曾在亞洲大陸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淩霄漢的巨樹上開著大朵的紅花;我曾在緬甸的避暑勝地東枝看到開滿了小花園的火紅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幹看到長得像小樹般的玫瑰花。這些花都是異常美妙動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懷念的卻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馬纓花。我是多麼想見到它們呀!
最近幾年來,北京的馬纓花似乎多起來了。在公園裏,在馬路旁邊,在大旅館的前麵,在草坪裏,都可以看到新栽種的馬纓花。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麵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這綠雲紅霧飄滿了北京,襯上紅牆、黃瓦,給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
我十分高興。我仿佛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馬纓花同我回憶中的那些很不相同。葉子仍然是那樣的葉子,花也仍然是那樣的花;在短短的十幾年以內,它決不會變了種。它們不同之處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確實是有些困惑,左思右想,隻是無法解釋。後來,我擴大了我回憶的範圍,不把回憶死死地拴在馬纓花上麵,而是把當時所有同我有關的事物都包括在裏麵。不管我是怎樣喜歡院子裏那些馬纓花,不管我是怎樣愛回憶它們,回憶的範圍一擴大,同它們聯係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淒苦的夢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愛的馬纓花上麵從來沒有見到哪怕是一點點陽光。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麵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注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麵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綠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綠雲裏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遊泳在香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