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塗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幹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麵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牆,牆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仿佛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隻剩了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後,黃昏來了,一切角隅皆為黃昏占領了。我同幾個朋友出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裏發著幽香。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裏充滿了木犀花的香。”我覺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犀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現在我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了那種飄渺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著轉進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隻剩下了一團淒迷的影子,靠了北牆站著。

跟著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著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了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著。不一會,一個從縫裏擠進來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地圍著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麵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裏越過了牆飄了過來的時候,我便撚熄了燈,睡下去。於是又開始了同蚊子和臭蟲的爭鬥。在靜靜的長夜裏,忽然醒了,殘夢仍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悉索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知道外麵又落了雨。我注視著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幹該變黑了罷;那匹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向隱僻處爬去吧;小小的圓的蜘蛛網,該又捉住雨滴了罷,這雨滴在黑夜裏能不能靜靜地發著光呢?我做著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了這棵蒼老的枸杞樹。——這枸杞樹也做夢麼?第二天早起來,外麵真的還在下著雨。空氣裏充滿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著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上也頂著,靜靜地發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入初秋的澹遠裏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了稚氣的生活,終於也不能繼續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裏來。到現在差不多四年了。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裏,滿園裏怒放著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裏,垂柳拂著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紅霞般爬山虎給冷清的深秋塗上一層淒豔的色彩。冬天裏,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了不少的光輝。這一切顏色:紅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塗上了我的心,在我心裏幻成一幅絢爛的彩畫。我做著紅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顏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了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了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在,是冬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混合了氤氳的西山的紫氣,靜定在我的心頭。在一個浮動的幻影裏,我仿佛看到:有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1933年12月8日雪之下午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塗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幹更顯得黑了。雨住了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麵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了西牆,牆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仿佛把這陰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隻剩了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