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麵對詩友的遺像(3 / 3)

然而,如今被否定的,正是他惟一自信的革命堅定性!他對秘書說:"到底我是左派,還是右派,他們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還是要曆史來做結論!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事情最終會弄清楚!"

"九大"如期在北京召開。按照大會的嚴格規定,陳毅不帶秘書,一人住進了京西賓館。

不知是曆史的巧合,還是有意的安排,會議期間,陳毅被安排在上海小組討論。早在開會之前,由張春橋、姚文元把持的上海市委為了肅清陳毅在上海的影響,特地炮製了一個《陳毅黑話》分發給上海市參加"九大"的每一位代表。

陳毅第一天參加會議就受到了批判。那天,當他走進會議室時,有幾位代表站了起來,親熱地與他握手、問好,陳毅微笑著一一還禮。再往前走,有人故意當著他的麵不打招呼,假裝沒有看見;有的還指指點點,像觀賞一個什麼怪物似的。陳毅並不知道,剛才握手的那幾位,都是代表團的"右"派代表。市委編印的《陳毅黑話》沒有發給他們。

陳毅剛坐下,徐景賢突然領頭呼喊:"打倒陳毅!陳毅罪該萬死!"整個會場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陳毅有點氣憤,但他並不驚慌,他緩緩地站起身來,麵對周圍冰冷、生疏的麵孔,語調緩重地說:"諸位代表,各位同誌,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犯有嚴重的錯誤。承蒙上海黨選我為九大代表,我一定要。"

"陳毅!"陳毅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人就站起來惡狠狠地說,"在黨的會議上,你竟敢繼續反黨!"頓時,口號聲震耳欲聾。黨的代表大會一下子變成了對陳毅的批判會。

陳毅十分心寒。

多少年來,陳毅對毛澤東有著深厚的感情,對他老人家也是無限忠誠。對於毛澤東親自發動和領導的這場"文化大革命",陳毅開始就很不理解。但是,他還是要緊跟毛澤東,積極地參加到這場讓他不理解的"文化大革命"之中去。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毛澤東在每一次的政治鬥爭中總是正確的。

他曾經說過:"偉大的毛澤東思想,我們永遠跟不上的,但我們要盡量地跟。我經常在估計形勢。我是靠這個吃飯的,這場'文化大革命'我是完全沒有估計(到)的,是很不自覺,很不理解。"這就是陳毅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心態。因此,在這一時期,陳毅不僅自己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而且還要求身邊的同誌和自己的子女也要這樣做。一次,他在七機部工作的兒子回家,當他得知七機部正開群眾大會時,便催促兒子趕快回去參加大會。他說:你應積極參加群眾運動,不要自己跑回來,應參加大家的鬥爭。運動剛開始不久,當華東某省委書記來找他,向他訴說心中的苦悶時,他還勸這位省委書記要接近群眾,采納正確意見。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陳毅為了能緊跟毛澤東,他對"文化大革命"還是盡量往好的方麵去理解。1966年9月下旬,在一次國務院工作會議上,陳毅從曆史與發展的角度,談了自己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他說,"文化大革命"與過去曆次政治運動一樣,目的是為了弄清思想,改革不合理的製度,以達富國強兵之宏圖。不久,他又說,為什麼要開展一個"文化大革命",我在考慮這個問題。我考慮的結果,不搞這場"文化大革命"危險性很大。搞這場"文化大革命"我們的政權才能鞏固。"文化大革命"中,各種思想、各種組織的出現,合乎"文化大革命"的邏輯、世界革命的邏輯。"毛澤東同誌有偉大的革命氣魄,敢幹,敢搞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讚成這種革命造反精神。"同年11月13日,陳毅在接見軍事院校師生大會上又說,在路線鬥爭問題上,毛澤東主席一直是正確的,而且最會作路線鬥爭,我們最佩服的也是他。

為了將"文化大革命"健康地開展下去,陳毅還向毛澤東提出了"教會娃娃們搞路線鬥爭"的建議。那是在1966年8月31日的天安門城樓上,陳毅見到了毛澤東,他對毛澤東說:"主席,現在年輕娃娃沒有參加過路線鬥爭,也不懂什麼叫路線鬥爭。我想,應該給他們講講曆史,用我自己的經驗教訓,教會娃娃們搞路線鬥爭。你看行不行?"

"好嘛!"毛澤東吸了口煙,欣然應允。

於是,陳毅便利用一切機會從自己在過去的路線鬥爭中的經驗教訓出發,針對當時的情況大講特講"要學會搞路線鬥爭"的問題。

但是,隨著"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發展,陳毅對這場運動越來越感到不理解了,他開始陷入深深的迷惘和困惑之中。

1967年曾被周恩來稱為"最不平靜的一年"。這一年,由"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混亂局麵在全國有了進一步蔓延。年初,在所謂"一月風暴"的狂飆中,全國到處掀起"奪權"的浪潮,各級黨政機關很快陷入了癱瘓狀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一個個領導幹部挨批鬥、被整死。林彪、江青這一夥陰謀家、野心家為了達到他們的罪惡目的,惟恐天下還亂得不夠,他們亂了我們的國家,亂了我們的黨,還要亂我們的軍隊。這一切使人們對林彪、江青這一夥陰謀家的野心有了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從而對他們的各種罪惡活動不能不引起極大的憤慨,胸中積滿了怒火。"文化大革命"以來,陳毅為了顧全大局,曾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現在他已經不能再忍,不能再退了,他要和老帥們起來抗爭。他說:"我死了也不服氣,我拚了老命也要鬥爭,我也要造他們的反!""大是大非問題不能哼哼哈哈,要人順順從從,我不幹!我的講話可能觸犯一些人,我個人可能慘遭不幸,但是,如果我因此不敢講自己的意見,我這個共產黨員就一錢不值!"又說:"我知道,隻要我講話,就會有人說我陳毅又跳出來了。對!快要亡黨亡國了,這時不跳,更待何時!"

2月中旬,一場公開的抗爭終於在懷仁堂爆發了。

2月11日下午,由周恩來主持召開的中央政治局碰頭會在懷仁堂舉行。在這次會上,葉劍英對陳伯達說:"你們把黨搞亂了,把政府搞亂了,把工廠農村搞亂了,你們還嫌不夠,還一定要把軍隊搞亂。這樣搞,你們想幹什麼?"徐向前拍著桌子說:"軍隊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支柱,你們這樣把軍隊亂下去,還要不要這個支柱!難道我們這些人都不行啦?要蒯大富這類人來指揮軍隊嗎?"這時康生蠻不講理地說:"軍隊不是你徐向前的,你有什麼了不起?"葉劍英責問:"上海奪權,改名為上海公社。這樣大的問題,涉及到國家體製,不經政治局討論,就擅自改名稱,又是想幹什麼?"他問陳伯達:"我們不看書,不看報,也不懂得什麼是巴黎公社的原則。請你解釋一下,什麼是巴黎公社的原則?革命,能沒有黨的領導嗎?能不要軍隊嗎?"會後,陳毅小聲地對葉劍英說:"劍公,你真勇敢!"

這次會議是小試鋒芒,大的抗爭還在後頭。2月16日下午,陳毅夾著皮包,邁著緩慢沉穩的步子又走進懷仁堂會議室。周恩來總理和李富春、譚震林、李先念幾位副總理也來了。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以及肖華、楊成武等一身戎裝,邁著軍人特有的莊嚴步伐也來了。過一會兒,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康生、陳伯達等也慢騰騰地走了進來。

一場激烈的抗爭開始了。

請看當時由張春橋、姚文元、王力"集體整理和核對"的這次會議記錄。

開會前,譚震林提出要張春橋保陳丕顯,張說,我們要回去同群眾商量一下。譚震林打斷了話,大發雷霆說:什麼群眾,老是群眾群眾,還有黨的領導嗎!不要黨的領導,一天到晚老是群眾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自己鬧革命,這是什麼東西?這是形而上學!你們的目的,就是要整掉老幹部。你們把老幹部一個個打光,把老幹部都打光。老幹部一個一個被整,40年的革命,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一次,是黨的曆史上鬥爭最殘酷的一次,超過曆史上任何一次。江青把我整成反革命,她是當著我的麵說的。(謝富治插話:江青和小組的同誌多次保留林同誌,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反革命。)我就是不要她保!我是為黨工作,不是為她個人工作!

譚震林說到這裏,站起來拿衣服要走,說:讓你們這些人幹,我不幹了!砍腦袋,坐監牢,開除黨籍,也要鬥爭到底!

陳毅說:不要走,要留在這裏跟他們鬥爭!這些家夥上台,就是他們搞修正主義。曆史不是證明了到底誰是反對毛主席嗎?以後還要看,還會證明。斯大林不是把班交給了赫魯曉夫,搞了修正主義了嗎?

餘秋裏拍桌子發言:這樣對老幹部,怎麼行?

譚震林說:我從井岡山到現在,你們檢查一下,哪裏有一點反毛主席?(謝富治說:不要從個人出發,要從全局出發。)我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整個的老幹部,是為了整個黨。

從這個經過整理的記錄來看,陳毅當時講的這些話,觸及了三個重要的"痛點"問題:一是斯大林,二是赫魯曉夫,三是延安整風中的內部問題。這三個問題對毛澤東來說都是十分敏感的問題。因為"晚年斯大林"的意思或暗示,是毛澤東最忌諱的話題;而現在毛澤東把班交給了誰,誰相當於赫魯曉夫,是路人皆知;至於延安整風,運動本身是偉大的,但其中有些問題,頗為重要和敏感,從來心照不宣。如今陳毅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了。

這就是所謂的老帥們"大鬧懷仁堂"。

陳毅在行將告別人世的最後幾個年頭裏,他對毛澤東的真摯情感是十分動人的,盡管這種動人的感情帶著苦澀和悲愴的味道

陳毅在"二月逆流"中的表現引起了毛澤東的怒火。但是,毛澤東並不像林彪、江青一夥那樣要乘機把陳毅等老帥們統統打倒,而是他對親自發動和領導的"文化大革命"太熱心了,容不得人有半點的反對。正如鄧小平所說:"誰不聽他的話,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麼程度,他還是有考慮的。"陳毅挨了整,但他對毛澤東幾十年的情感,並沒有因此而有所減弱,相反,在行將告別人世的最後幾個年頭裏,陳毅對毛澤東的真摯情感是十分動人的,盡管這種動人的感情帶著苦澀和悲愴的味道。

1969年10月,中央決定:10月20日之前,在京老同誌全部戰備疏散。陳毅原定去開封,徐向前考慮自己身體比陳毅好些,石家莊醫療條件較開封好,便向周恩來提出,讓陳毅去石家莊,他自己去了開封。

陳毅到石家莊後不久,就經常感到腹部隱痛並伴有腹瀉。張茜為陳毅的身體深感不安,她同陳毅商量:"還是回北京去檢查一下吧?"

陳毅執拗地搖了搖頭。後來,張茜見陳毅的身體日漸消瘦,疼痛不斷加劇,便給周恩來寫了一封信,請求批準返京治病。周恩來接信後立即同意。

1970年10月21日,在石家莊已經生活了一年的陳毅和張茜回到了北京。由於黃永勝、李作鵬、邱會作等人的阻撓,陳毅的病在301醫院一直沒有得到正常的治療。

1971年來到了,陳毅的病又發生了變化,住進了醫院,經外科主任檢查,摸到他腹部右側有一個很大的硬塊,按上去痛區明顯,由此診斷是"亞急性闌尾炎",須立即開刀。

1月16日下午5時,周恩來接到301醫院要為陳毅動手術的報告,立即批準了手術,並派自己的保健醫生陪張茜一起前往醫院。

晚6點15分,手術開始了。

剛過幾分鍾,手術室裏突然慌亂起來。原來,腹腔被打開後,醫生才發現,陳毅的闌尾是好的,真正的病因是靠近肝區處的結腸癌,並已有局部淋巴結轉移,侵及附近肝髒。由於病發部位較高,隻得將開闌尾的切口向上延長為丁字形,盡目力所及,把已經轉移的癌細胞盡力切除幹淨。因為手術室根本沒有做大手術的準備,手術隻能做做停停,原先預定半小時的手術,整整做了5個多小時。

手術後,陳毅連續發燒。不久,又因身體受損過度,並發心肌梗塞,經治療,兩周後才慢慢恢複。

這一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的夜晚,天安門廣場燈火通明,五彩繽紛的禮花騰空而起,與廣場上身穿各民族盛裝、載歌載舞的歡慶人群交相輝映。

天安門城樓的休息廳裏,毛澤東在周恩來的陪同下,正會見西哈努克親王和其他外賓。

一向工作全神貫注的周恩來,今天似乎心緒不寧,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時地向外張望。他在找誰呢?

"主席,您看,今天陳毅同誌來了!"周恩來異常激動地招呼著。

"主席,您好!"身穿軍裝的陳毅笑容滿麵地加快腳步走到毛澤東麵前,尊敬地行了個軍禮。

毛澤東興奮地站起身,伸出大手握著陳毅的手,關切地詢問他的健康情況。

這是陳毅重病後第一次見到毛澤東。"主席,好了,好了!"陳毅高興地答複。

這幾個月,瞧著陳毅的身體逐漸恢複,陳毅身邊的工作人員臉上都有了笑容,就連大半年來一直憂心忡忡的張茜,也舒展開了緊鎖的眉頭。

不久,"九·一三"事件發生,林彪、葉群等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荒原上。陳毅知道這一消息後,十分激動。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重病人,忘記了時間,全身心投入到了批判林彪的鬥爭中去。在中央召集的老同誌座談會上,他帶著病痛兩次作長篇發言,滿腔義憤地將紅軍創建初期林彪的曆史真麵目作了係統、全麵的揭發。

經過這次竭盡生命全力的殊死搏鬥,陳毅又病倒了。這一病倒就再也沒有起來。

1971年12月26日清晨5點鍾,大地還在黑夜中沉睡,經常處於昏迷狀態的陳毅突然睜開了雙眼,他握著一直守護在病床邊的女兒珊珊的手,虛弱地說:"我要吃麵條。"

在幾個孩子中,由於珊珊最小,陳毅也就最疼愛這個寶貝女兒,珊珊也最愛自己的爸爸。聽到陳毅要吃麵條,珊珊連忙說:"爸爸您等一會兒,我就去端來!"珊珊興衝衝地走出病房,心裏甜滋滋的:這些天爸爸總不能吃東西,今天想吃,恐怕是病情緩解了。但願蒼天有眼哪!

陳毅已多天不能進食了。當珊珊把麵條端來喂他時,他吞咽非常緩慢、困難,每吞一口,額頭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但陳毅仍然堅持吃了幾根麵條。今天,陳毅為什麼想起吃麵條呢?

直到7點鍾,醫生進屋查房,這個謎才揭開。當陳毅看到醫生時,他費力地說:"今天是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我早上吃了麵條,我要爭取年底下床走一走。"

聽了陳毅的話,醫生和護士們的眼睛潮濕了,站在一旁的珊珊這才恍然大悟,淚如泉湧。陳毅從10月底臥床,到今天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屋子裏既沒有掛日曆,也沒有任何人提醒他,他又是怎麼知道今天是毛澤東的生日的呢?他是每天在心裏算著這個日子啊!在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之時,陳毅想的不是自己,也不是家人,而是毛澤東。如果陳毅對毛澤東沒有深厚的感情,又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