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麵對詩友的遺像(2 / 3)

陳毅的去世,使杜修賢失去了倍感知己的領導、朋友。他禁不住又走進了與陳老總相處的歲月,又想起了那小小的打火機,那忘不了的遺憾將伴隨他終生。

追悼會結束後,杜修賢一頭紮進了照片的後期製作,暗紅色的燈光下杜修賢熟練地將一張張白色的相紙放進藥水中顯影。一會兒工夫,白天追悼會上那令人心碎神搖、催人淚下的悲傷場景立刻躍然紙上。他在洗好的照片中首先選了一張全景照片。主席睡衣怎麼辦呢?想來想去隻好從大衣下擺處裁去,這樣就看不出毛澤東穿睡衣的痕跡了。

第二天,陳毅追悼會的照片和消息發在全國各大報上,反響非同尋常,毛澤東的一席話無疑是給受"二月逆流"冤屈的老幹部們帶來了希望。

陳毅的去世,使杜修賢失去了倍感知己的領導、朋友。悲憐的心靈又一次失去控製,他禁不住又走進了與陳老總相處的歲月,又想起了那小小的打火機,那忘不了的遺憾將伴隨他終生。

我們那次相遇是在廬山。當時九屆二中全會在廬山人民劇場召開。也就在那次會議上,林彪一夥突然跳了出來,打著樹立毛澤東絕對權威的旗號,妄圖篡黨奪權。

當我拍完台下的場景,突然看見陳老總坐在離我不遠的前排,我驚喜萬分,叫道:"老總,久違了!"他笑著點了點頭。我真想和他好好嘮嘮,許久沒有聽見他爽朗的笑聲和詼諧的川腔了。

1969年底,我從新疆回到北京,就去中南海他家裏看他,工作人員卻告訴我說,老總一家疏散了。疏散?後來一問,列為"二月逆流"的老帥們差不多都被疏散了:譚震林在桂林,李富春在廣州,聶榮臻在邯鄲,葉劍英在湖南,徐向前在開封。陳毅則在石家莊。幾次想去石家莊看望他,可紅牆裏的拍攝不停地加碼,不久又到了毛澤東的身邊拍攝,更是一步也走不出紅牆了。沒想到在廬山看見了時常掛念的陳老總。

可相見正逢有拍攝任務,不敢停留,和老總一句話也沒說上就匆匆走了。

大會期間,疏散各地的老同誌參加所在地區的分片小組討論。

陳毅分在華北組。

就在這時,我提著機子轉悠到華北組的會議室裏。一進門就覺得裏麵的氣氛壓抑!怎麼個個臉都陰沉沉的,發言的人也不像其他組慷慨激昂,眉飛色舞的,而是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句。

我的目光朝陳老總看去,他的注意力在手上的一份材料裏,臉上浮動著一種叫人陌生至少叫我陌生的沉悶情緒,以前他可不是有這種情緒的人啊!我想了許多,惟獨沒有想到老總被推到"眾矢之的"的艱難境地,先受林彪及其同夥的非難,後成張春橋攻擊的目標。

我拍了幾張照片,就準備離開這間充滿不愉快空氣的房子。

"喀噠、喀噠。喀噠"耳邊傳來打火機的聲音。

"喀噠、喀噠。"打火機的聲音一下一下固執地響著,這是誰的打火機?我循聲望去,原來是陳老總的。他嘴上叼著煙,苦著眉,望著手裏的打火機。我一看打火機那笨拙樣子就知道是國產貨,用汽油的。老總又使勁地猛甩了幾下,"喀噠、喀噠。"任憑拇指撚動搓輪,隻見火星,不見火苗。老總氣急了,"砰"的將打火機摔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抹下嘴角的煙。雖然他嘴上什麼也沒說,可我清楚地聽見他心裏重重地罵了一句:龜兒子打火機!

我掏出火柴,大步走到老總的沙發後麵,"嚓"地劃著了火柴,遞到老總的側麵。老總一驚,猛地調過頭,見是我,頓時眼窩裏蕩出愉悅的波紋。他笑眯眯地攏起手圍住火,將香煙投進火苗裏。"哈-"他舒坦地放出一口濃煙,我幹脆將火柴塞進他的大手裏。他愜意地朝我擠了擠眼睛,仿佛說:好安逸喲!

我一陣心酸。不敢再和他對視,轉身快步走出會議室。

陳老總那股子倔強、固執、樂觀的勁頭兒都收進了我的眼睛裏。

他沒有變,一點沒變!

天漸漸暗了,廬山的群峰隱進了神秘的夜空裏。

明亮的燈光和閃爍的星光摟抱在一起,縹緲的雲影和黝黑的山巒也摟抱在一起,組合成美妙如仙境的夜晚。

我在賓館裏,將當天的新聞照片衝洗放大後,又選出要發稿的照片,這時夜已很深了。我望著窗外朦朦朧朧已開始湧動的雲霧,仿佛又看見老總沉悶愁苦的眼光和一閃即逝的愉悅。最後我決定去看他,立即就去!

陳毅住的地方離我們工作人員住地不遠,老帥住區大多是兩層小樓。我找到他的秘書,秘書和我是老朋友,也多年不見了。他高興地帶我去陳老總住的小樓,推開虛掩的廳門,秘書丟下我就"咚咚"地往樓上跑,向陳老總通報我這個不速之客。

老總在二樓的客廳裏。

我還沒進門,就聽見他蒼老卻又快活的四川腔:"叫他上來,快叫他上來呀!"可待見到我時又叫道:"老杜,你好大膽子,敢來看我呀?"

我哈哈地笑了起來。真有意思!剛才還叫我快進來,這會兒又說我膽子大敢來看他。

"老杜,我是啥子人物?中央點了名的人喲!"

他這是指"二月逆流"事件。我知道。這有什麼?我才無所謂呢!

"我有什麼不敢?我也被打倒了,倒了好幾年呢。"

"噢。你也倒嘍?那怎麼解放出來的?"

"總理把我解放出來的。去年,總理要我隨他出訪朝鮮,才把我從新疆調回中南海,不然晚幾天,我連命都丟在新疆了。別說膽大敢來看您,那時就是想膽大膽也沒了。"

"哈哈。你好福氣呀!有個好後台。哈哈。"

這震耳的笑聲真讓人渾身舒服,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老杜哇,以後不要來看我,這樣對你不好哇。這次見到熟人我都不敢和別人打招呼,怕影響別人嘛!"說著他取了一包煙往我跟前一丟,"抽煙。還這麼大癮嗎?"

"戒不掉了,也不想戒。"

我歎了氣。落難的陳老總這時已是舉步維艱,時時要躲明槍防暗箭的,可是心裏還想著別人,替別人考慮。

空氣開始沉悶。

我換了一個話題:"老總,你看上去身體還可以嘛。我年輕吸煙多沒問題,你可要節製吸煙喲,煙可以提神、解悶,聽說也致癌呀。"

不幸被我言中。老總回到石家莊就發現得了腸癌,而且是晚期。

"還湊合吧。人老了,就有個別零件磨損了,有時運轉不靈,不是這卡著就是那生鏽。我想我大病不會有的,心髒就沒病,這是主要部件。"已和死亡之神握手的陳老總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

"要保重啊!"我聽他這麼一說,挺憂慮的。

"來,再抽一支。"這時老總掏出白天打不燃的打火機,他沒用拇指去撚輪子,而是擱在手心裏顛過來顛過去地看。"唉!這龜兒子打火機,用了沒幾天就打不出火來了,打出人一肚子氣!"

我用火柴給老總和自己點燃了煙,說:"老總,咱們自己國產的打火機就是比不上外國生產的。老外生產的一種新型打火機,好像是。叫氣體打火機。比咱這個好使喚多了。"

"是啊,我也早就聽說了,硬是搞不到。又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哎,老杜,你有沒有辦法搞一個?怎麼樣?幫我搞一個。"

陳老總朝我跟前湊湊,略帶神秘地做了個拇指按打火機的動作。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誰會相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副總理、元帥、外交部部長會為一隻氣體打火機而苦惱?

這個世界已顛倒得叫人欲哭無淚,欲說無語!

我哽咽了。"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南海常有特製的煙和火柴供應,加上常要出國,能買到一些國內的優質產品,這些生活瑣事從不會讓元帥自己操心的。而現在陳老總竟和我們一樣,生活變得這樣現實這樣普通也這樣煩惱。

望著眼前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竟幽默樂觀地對待自己坎坷的人生。他一邊嘲弄手裏的打火機,又一邊愛不釋手地摩挲它。

我深深地感動,也由衷地敬佩,便一口答應了他。因為我以前曾從熟人手裏搶過一個氣體的,沒幾天又被另一個熟人搶走了,就這麼搶中搶似乎搞一個並不難。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以後為陳老總搞氣體打火機竟是如此地難。

陳老總的眉頭立即飛揚起來,好像手裏已擁有了朝思暮想的氣體打火機,"那我可要好好地謝你哦!"

我看看時間已過了午夜,就趕忙告辭。

陳老總一直將我送到樓下,出了門,他寬大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手重重地甩了一下。我心裏頓時滾過酸澀的熱浪,眼眶也濕了。

回去的路上,我仔細地揣度陳老總剛才一席話的弦外之音,心裏想,莫非他。真的被甩在中央領導層之外了嗎?

山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抬頭望天,天色似墨,幽靜的山道顯得嘩嘩作響的溪水聲更加歡騰,富有詩意。到駐地天色似乎透出幽藍,隱約勾出兀立的山崖和渾厚的山脊。浮雲凝在山腰,像拴在山腰上的帶子。我好像聽見大山的歎息和雲帶的笑語。

後來幾天,我知道了老總的處境不妙,開始為他捏著把汗。陳老總性子直而銳,他能承受嗎?

陳毅鎮靜自若,沉默不語。

這是悲哀呀,極大的人類悲哀呀!"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之一就是叫人學會不吐真言,苦的酸的甜的辣的。咽得下去的和咽不下去的,理解的和不理解的。

陳老總就在艱難地吞咽。

廬山會議期間,我們就餐的餐廳是個兩層樓,上麵是部分領導人就餐,下麵一層是我們工作人員就餐的地方。會議結束的那天上午,我和陳毅的秘書,徐向前的秘書,還有蔡暢的秘書在一個桌上吃飯。談笑間,陳老總背著手走到我們桌前,像是巡視,目光掃過桌上的每一份菜,我們連忙招呼他坐下一起吃。他大手一抹嘴,"我吃過了。喲,你們的菜和我們吃的一樣嘛!嗯,就少了酒。"說完他看看我,問我:"還喝酒嗎?"我回答:"喝!"沒想到老總轉身就往樓上走,"我去拿一瓶給你們喝。"

這怎麼能勞駕老總親自去拿酒!我忙想製止,老總已上了樓。我隻好不安地等老總拿酒下來。

"老總就記得你會喝酒,還逞能,代總理喝酒,結果喝得東倒西歪。現在還這麼窮喝?等會兒酒來了你可別一個人獨吞了。"秘書們知我的底細,取笑地揭我的短。

"什麼呀?老總愛喝酒,我是陪他喝的,待會兒沒你們的份兒,我和老總喝!"

"老總現在不能喝了,消化不好,一喝酒就鬧肚子痛。"陳毅的秘書接我話說。

"哦-?"我不相信,陳老總的酒量可大了,不喝酒他不難過?

砰的一聲手榴彈似的酒瓶立在我們的麵前。喲,我們頓時眼睛一亮,"四特酒"-江西的名酒哇。

"老杜你能喝,一斤八兩不會醉的。"陳老總樂嗬嗬地望著我。

"老總你也來一杯。"我為他斟滿一杯酒。

"我沒有口福了,不能喝酒嘍,一喝肚子就有意見。你們喝吧,喝吧。"

我遺憾地望望老總,隻好作罷。

他站在我們旁邊,一直看著我們斟滿酒才滿意地離去。

一會兒一瓶酒就叫我們幾條喉嚨"量"個底朝天。

陳老總卻帶著一顆受傷的心和沒有發現的絕症飛回石家莊。

我在廬山又停留了幾天,拍了些風景照,回到北京已是9月中旬。一到北京我就開始四處打聽誰要出國,忙得像個"克格勃"。線倒是拋出了好幾條,拉回來的都是空鉤,不是沒帶回來,就是帶回來了又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氣得我夠嗆!

一次我聽說一個熟人從國外回來了,趕到他家。一問,還真有一個氣體打火機。可還沒出他家的門,被他回家的愛人堵住了,非要我留下打火機才讓我走,說是她早我一步已答應給別人了。

空歡喜一場,煞是掃興!

再問熟人:"什麼時候能再帶一個?"不問還好,一問急得我差點沒去跳樓。

我的名次排在第29位!

因是陳老總要的打火機,熟人答應把我的名次提前,早一點帶一個給我,我這才稍稍地寬了心。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托人的事沒個準,氣體打火機仍無著落。我又一時沒出國任務,幹著急,一點辦法也沒有。

傳來陳毅患癌症的消息,我更加焦急地盼望熟人能出乎意外地給我帶一隻精美的打火機,能讓我送到老總的床頭。可是我寄予重望的朋友沒有回來。

杜修賢在醫院裏陪著陳老總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三天,但心靈的遺憾卻要伴他度過終身-未能實現老總生前小小的"奢望",給他找一個氣體打火機。

陳老總走了,永遠地走了。

幾天後,朋友興高采烈往杜修賢麵前丟來一隻氣體打火機,杜修賢渾身戰栗,咆哮道:"太遲了!為什麼不早點,為什麼不早點哪!"

朋友偶然,許久沒有想出一句安慰他的話。

杜修賢掩麵長歎。將遲到的打火機珍藏在書櫥的高處,成為紀念也成為終生的遺憾,已隨他度過三十多個春秋。

雖然對於這場"文化大革命",陳毅開始就很不理解,但是,他還是要緊跟毛澤東,積極地參加。林彪和江青等人的各種罪惡活動,終於引起了陳毅極大的憤慨和抗爭

陳毅的去世,使中南海的毛澤東又大病了一場,是思念那井岡山戰鬥的歲月,還是他那孤獨、悲傷的心靈難以平靜?

他想起一句他曾經當著陳毅麵說過的、最令陳毅心寒的話。

那是"九大"的前夕,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當討論到"九大"代表問題時,陳毅表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有錯誤,對照"九大"代表的三條標準,恐怕自己已不夠格了。

然而,毛澤東說:"這三條你不夠格,你可做右的代表嘛。"

毛澤東的話使陳毅感到震驚萬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毛澤東會說出這句話來。是毛澤東為了避免障礙,設法讓陳毅參加"九大"而采取的一個策略,還是我陳毅在毛澤東的眼中真的成為一個右派了?陳毅陷入了苦苦的深思之中,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毛澤東也許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讓陳毅遭了罪,讓張春橋一夥更猖狂。

會前,張春橋、姚文元把持的上海市委竟發函給陳毅說,上海幾十萬黨員一致推舉你作為右派代表參加"九大"。

投身革命40餘年,陳毅是黨內公認的作自我批評最多、否定自己最多的領導人之一。但是,對於自己的革命堅定性,他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更沒有否定過。他曾親口對孩子們說過:"你們學我,就學我的堅定性,無論革命遭到什麼樣的困難、曲折甚至慘痛失敗,我都沒有動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