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小時候老師跟我們說過這麼一句話:追求科學的過程也是在追求真理。您認為在當下,它依然有效嗎?
答:在鬥爭哲學陰影重重的中國語境裏,像“科學”“真理”這些詞都意義非凡,殺傷力很大,都太朗朗上口、擲地有聲了。所以,我不太喜歡用這些詞,一旦用不好,很容易誤傷什麼。
前麵說過,我曾專門寫過一篇《保衛語言》,因為我一直覺得,鬥爭年代和“文革”結束後,我們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要想健康起來,必須清理兩個廢墟,一個是語言廢墟,一個是價值觀廢墟。我們身上的積垢太多了,有害語言和邏輯太多了,就像蔬菜上的農藥殘留,你得反複清洗,反複晾曬。我們要學會用健康、清潔的語言說話,我們要扔掉一些概念,同時還原一些概念。語言的正確,才能帶來行為的正確。
單就你的那個說法,我覺得若限於純粹的科學領域,是對的,科學就要求真。但“科學”“真理”別和意識形態有染,別進入政治話語係統,一出界一越位即出亂子,即有成為工具和武器的危險。你剛才的話在科學領域是對的,但千萬別說出“追求科學就是追求正義”之類的話。我寧願把“科學真理”當成一個相對專業的技術詞彙。嚴格地講,“科學”是個中性詞,科學也有倫理,一個專業成就很高的科學家未必有好的倫理,像當年很多為納粹效力的德國科學家,在自己的領域內,他們很優秀,孜孜以求專業真理,但同時也把希特勒的話當成真理。而愛因斯坦之偉大就在這裏,他不僅科學上偉大,精神上也偉大。你翻翻《愛因斯坦文集》,他一生思考了多少人道和人權問題?參與過多少正義的思想行動?難以計數!他不僅追求科學上的真,還追求社會正義和靈魂事業。
20、我是個做減法的人,害怕複雜
問:您有宗教信仰嗎?生活中您是個怎樣的人?
答:我個人暫時沒有。至少目前看,我的精神體質好像不太適合,我主觀上有執拗和任性的東西,自我意識比較強,這樣一來,對外來的權威就難免有所抗拒。比如,我很難向什麼跪拜,精神上的虔敬可以,但身體和儀式上不行,我會有壓迫感。我比較難直接領受一套天然的教義和設計好的東西,可能緣分還沒到吧。但同時,我又覺得自己是有宗教情懷和崇高心理的,我曾用一個詞形容它,叫“宗教感”,由它替代教義或嚴格的神。我內心始終洋溢著一些和信仰有關的熱量,但不管漲得多滿,我都不喜歡被徹底占領,尤其被單一占領。
生活中,我是一個理想者和浪漫者,喜歡天真的東西,喜歡兒童、草木、鳥、蟲鳴、星空、田字格,喜歡牆上的粉筆畫……我有不錯的思考力,但生活中我常放棄思考,一點不投入智力,隻用天性、熱情和本能,這常給我帶來些麻煩,比如吃虧上當受騙等。我不愛研究,討厭學習,雖然我的文章常給人以深刻的假象。有朋友說我“表情哲學,內心童話;思想敏捷,性格笨拙”,我覺得差不多。我想擺脫一些東西,從而親近一些東西。我喜歡給生活做減法,小時候算術課就喜歡減法,你知道減法本身有“偷懶”的含義,我不愛用功。記得高考結束當天,下著雨,書包帶突然斷了,掉進水裏,我瞅了一眼,連書帶包都不要了,我發誓不再讓考試麵對我。你知道,我當過老師,很不稱職的那種,我拒絕監考,“監視”是我本能上反感的一個行為。我厭惡評比,甚至躲避評價,包括每次新書出版,我總拒絕“研討會”“發布會”,人家出版社是好意,隻是我不領情。從小看大吧,凡複雜的東西都讓我恐懼。
無論社會空間如何、個人境遇如何,我都會對生活投出一個信任票。無論我表達了多少對世界的焦慮和不滿,但一轉身,就恢複成一個孩子的任性和簡單。我喜歡海明威的那句話: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們去奮鬥。
盡管這是一個自殺的人說的。我覺得他是身體自殺,不是精神自殺。海明威是個很注重身體的人,身體成了他的障礙。
問:最後一個問題,它和這部紀錄片的名字有關,叫《需要》,當下你最需要什麼?
答:不說需要,說希望吧。我希望我們的大自然完整一點,我們的人間秩序完善一點。人間的事,有可能慢慢扶正;但大自然,很多損失是不可逆轉、不可再生的。我不久要出一本新書,曾擬過一個名字,叫《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表達的就是離別之意。
其實人沒那麼多需要,我需要明天晴朗一點,陽光多一點,我要去家附近的公園跑步,看看那些不聽話的麻雀……
問: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