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終於也嫌棄你的狗窩了啊?”
她又說:“睡床吧。別亂動就行。”
很晚很晚的時候,她枕在潘子的胳臂上,靜靜地問:“那天,究竟為什麼來找我?”
潘子也靜靜地回答:“一直很想你。所以來看看。”
她繼續問:“把病傳染給我也在所不惜?”
潘子沉默了很久,說:“在所不惜。”
似乎一旦失去希望,人反而特別容易滿足。
因為流感,人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親密的感覺。即使和最親近的人在一起,都不自覺地保持著一定的防備。來到這裏之後,明明都是陌生人,反而能事事共同分享進退。看著單元樓裏的那些笑臉一日日變得熟悉,她感到很滿足。
在屋子裏瞎想時,潘子突然衝進來說:“遊行遊行,超有趣的,趕快和我下樓!”
她被牽著手拽下樓去,邊走邊問:“什麼遊行?遊行什麼?”
潘子說:“我怎麼會知道?”
來到樓下時,本單元小分隊剛好集合完畢。樓長已經衰弱地無法出門,由小李舉起床單掃把做成的旗幟,帶著大家衝了出去。
龐大的隊伍在隔離區轉了好幾圈,口號聲伴隨著咳嗽喊得亂七八糟。大家越喊越覺得很沒有意思——所有居民都參與了遊行,他們這是在喊給樓房聽嗎?
於是掉轉槍口,全部彙合到了隔離區入口,遊行變成了集會。門外的武裝控製嚴陣以待,但大家也並沒有衝出去的打算,不過是站在原地喊口號而已。
她本就無心參政,隻是湊個熱鬧,那些“人權”“抗議”之類的詞語一句都不想跟風。不料後來事情變得如此有趣。
似乎是大嗓門的小李第一個喊出:“我要吃肉!”
這一聲,震得人群裏頓然安靜了幾秒。
她迅速望向潘子,得到了同樣閃光的眼神。於是他們也放開嗓子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單元樓裏的同胞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小楊、李大、何胖、王禿……大家瞬間交換了眼神,然後興奮地一齊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整個遊行隊伍霎時沸騰起來,之前為了什麼而集合在這裏完全不記得了。大家同仇敵愾,眾誌成城地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她邊喊邊笑,咳出血來也不願停下。好像從未如此快樂,也好像在揮霍最後一次快樂。
住進來第三十五天時,她已經不能進食和行走。根據大家的經驗,她的肺部將很快失去活力。這是她的最後一夜。
她躺在潘子身體的左邊,右手摸著他的心髒。
她聽見他問:“你怕嗎?”
她搖搖頭。想:早就害怕完了。
她又聽見他問:“還想說說話嗎?”
她也搖搖頭。想:沒用的話,說了也沒用。
但她還是開了口問:“你覺得你還有多久?”
潘子咳了一聲,說:“可能還有一星期吧。我抵抗力強。”
她看著他的雙眼,說:“對不起。”
他也看著她的雙眼,說:“我也是。”
即使張開嘴巴,也感覺不到氧氣了,她覺得她自己現在一定很難看。
閉上眼睛,腦海又浮現出一年前剛來到這所城市的情景。
那天秋高氣爽,萬裏無雲。丈夫穿著筆挺的西裝,同自己一起坐在車子的後排,熱情地向她講解這裏的一切。
“從這條路上去,就是著名的中山陵。這裏有很多樹,很多鳥兒,很多花兒。等開春了,我帶你來郊遊。別看這兒拆得亂七八糟的,巷子裏藏著全市最正宗的牛肉鍋貼。地溝油,特別香,我帶你來吃。你看這個會所不起眼吧,真正的人物都來這裏玩兒。裏麵的SPA特別舒服,巴厘島請的師傅,我帶你來一起做……”
這兒哪裏都好,可不知為何,還是思念故鄉。
如果能死在那裏多好。
沒想到,眼睛一閉上,就再無力睜開。
她把頭歪在潘子的肩膀上,說:“就等你七天。來找我。”
她的喉嚨忽然停止了粗重的呼吸,眼角卻繼續流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