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心中卻沒有底。因此連日來,他隻有密切注視著前線的動向,並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麵的塘報和消息,就立即向他報告。

如今,洪承疇手上就有這樣一份報告。不過其中說的並不是清軍的進兵情形,而是關於他的對手浙東方麵的動向。據說,魯王政權得知清朝派出大軍增援杭州之後,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張國維為統帥,打算主動揮師渡江,來個先發製人。但是,各路軍馬並不齊心。譬如方國安,雖然表麵上也在進行準備,實際上隻是應付敷衍。近半個月來,張國維曾經幾次派出軍隊,對杭州實行試探性攻擊,結果都因為方國安按兵不動,無功而返。另外,報告中還說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政權派遣僉都禦史陸清源為使者,攜帶餉銀十萬,前往浙東,表示捐棄前嫌,誠心修好之意。方國安得知後,竟然派兵中途攔截,強行奪去餉銀,還把陸清源囚禁起來。張國維為這事大為震驚,氣得要命,但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洪承疇拿著塘報,把這些消息反複琢磨了許久。他自然知道方國安憑借手下那五萬主力正規軍,目前在魯王政權中占據著怎樣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報中所說的這樣子消極避戰,橫行霸道,無法無天,而魯王政權對他又束手無策,隻能聽之任之的話,那麼對手確實已經顯露出敗相,起碼他們那個所謂西征,就隻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擲,看來成不了什麼氣候。一旦博洛的大軍開到,與杭州的張存仁聯起手來,發起強大的攻勢,浙東的平定,應該說還是有相當成算的。於是,洪承疇稍稍放下心來,把報告放回案上,隨手拿起下麵一件。

這一件卻是江寧府送來的密件,內容是關於審訊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疇的關注。自從發生了瑞昌王朱誼泐進攻南京的事件之後,連月來,經過對遠近各村鎮全力搜索追緝,已經陸續逮捕、處決了大批參與叛亂的不逞之徒。

但是為首的那幾個罪魁仍舊逃脫了。為此,洪承疇一直放心不下,總擔心他們會卷土重來。他估計對方在城中必定還有暗藏的同夥,尚未徹底查清,因此下令江寧府對剩下的一批要犯務必嚴加審訊,力求追出線索來。現在,江寧府的這個密件,就是報告審訊的最新情形。據稱:經過對那數百人犯逐一反複嚴刑拷問,並且誘之以利,曉之以理,終於有兩名犯人先後供出:有一個和尚曾經幾次到叛亂分子設在滄波門外的據點去過。此人法號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舉止活潑、談吐文雅。因為每次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而且隻與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聯係,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兩個犯人都確實提供不出。

說了以上的情形之後,密件最後卻附了這樣一行字:職等經仔細按察,近已查明:所謂法明者,實即故明諸生沈士柱。沈字昆銅,蕪湖人,係複社中堅。

沈士柱?洪承疇覺得這個名字頗為生疏。他捋著胡子,又極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沒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複社中人,那麼,聽說黃澍當年與那夥人頗有來往,說不定會認識也未可知?心裏這麼想著,洪承疇一抬頭,卻發現中軍官出現在門口,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他隨口問。

啟稟大人,黃仲霖先生求見,說有事要麵陳大人。

黃仲霖就是黃澍。洪承疇不由得一怔: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來了!

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說:

唔,請進來吧!

片刻之後,隨著回廊裏一陣輕而急的官靴聲響過,黃澍出現了。他一進門,就低著頭,交拱雙手,做出行禮的樣子。

哦,先生請坐,請!洪承疇照例站起來,回著禮說。

黃澍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的神色,但終於還是道了謝,坐到下首的一張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見顧,有何賜教?看見黃澍接過仆役端上來的茶之後,就盡自低著頭,一聲不響,已經坐到他對麵的洪承疇忍不住探問。

哦,不敢!黃澍連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幾上,再度拱著手,說:學生之所以貿然求見,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達告辭之意。

洪承疇眨眨眼睛,有點沒聽明白:什麼?先生是說告辭?

是的。黃澍抱歉地低下頭。片刻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沒有做聲,他又解釋說:學生自歸誠以來,深蒙大人不棄,派赴軍旅效力於前,又相留幕中於後,如此大德,感荷無已。惟是學生自覺樗櫟之材,難副重寄,深恐有負大人厚望。思之再三,與其屍位素餐,為同儕竊笑,倒不如自行告辭,也是保全臉麵之一法也!說完,雙手又是一拱。

洪承疇這才哦了一聲,聽清楚了。不錯,自從平定徽州之後,考慮到黃澍所立的功勞,他曾經打算向朝廷舉薦他為知府,後來擔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罷。結果直到如今,仍舊隻能委屈對方暫時留在總督行轅中充當幕僚。本來,隨著軍事的進展,清朝所占領的地盤不斷擴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來自滿洲的官員極其有限,遠遠不能滿足需要,這就必須大量起用投降的漢官。因此,洪承疇來到江南之後,經過仔細甄別,反複挑選,曾經擬定過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單,並於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員設置的方案一道,上報朝廷,請求予以錄用。

但不知什麼緣故,至今未見批複。直到前些天,他才從一位自北京來的官員口中得知:以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為首的滿族大臣,對於大量地任用漢員頗不以為然,認為會危及滿員的地位和權力,一直在勸攝政王謹慎從事。這個濟爾哈朗,是當今順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輔政親王,地位僅次於攝政王多爾袞,在朝中很有權勢。

對於他的這種主張,攝政王是否采納,雖然還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疇卻不能不有所警覺,因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漢官,目前又位高權重,早已為朝中的滿族大臣所側目。於是,他手頭盡管已經又擬出了一份名單,黃澍也名列其內,但出於謹慎的考慮,隻好暫且壓下來。不過,他卻沒有想到黃澍已經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辭。不錯,如今一邊是各地職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補,一邊又白白讓許多人才窩在這裏得不到任命。長此下去,豈止地方上會平添無數亂子,而且還會挫折了才俊之士輸誠報效之心!暗中這麼苦笑著,他就緩和了神色,懇切地問: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學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區區幕府實不足以供施展。惟是一應任命,俱需經朝廷欽定,非朝夕所能辦妥。目下學生已為此事擬就奏疏,日內便要上報。兄台如無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時,等有個結果再說呢?黃澍淡淡一笑,說:黃某雖然愚鈍,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豈會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學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為難!

噢,此話怎講?

記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諭朝廷求賢德意。當時多少舊員聞知,俱各額手稱慶,爭相應召,驛路館舍,一時為滿。誰知抵達此間之後,引頸而待半載有餘,卻消息全無。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實是朝中有人對我漢員心存疑慮,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許多人都覺心灰意冷,各萌退誌。學生今日告辭,亦無非知難順命而已!

黃澍說這番話時,雖然語調有點酸溜溜的,但由於直接點出了事情的內幕,卻使洪承疇不由得一怔。不過,出於維護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舊噢了一聲,故作驚訝地問:朝廷不欲多用漢員?先生這消息從何而來?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窮極無聊,才造出這種妄測之說來!據學生所知,實情絕非如此。今上及攝政王虛懷若穀,禮賢下士,並無滿漢之分。所以遷延至今,實因人數太多,甄別考察,甚費時日。此外別無他故!,這麼斷然否定了那個傳聞之後,為著安撫籠絡對方,他接著又說:何況江南尚未平定,諸事紛拿,學生要倚仗先生之處甚多。譬如說,眼下就有一事,欲請先生為我參詳!

說著,他就站起身,從公案上取過江寧府的那份密報,遞到黃澍手裏。

起初,黃澍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隻照例地跟著站起身,雙手接了過去。然而,沒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聲叫起來:啊,怎、怎麼會是他!

那麼,先生想必認得此人?洪承疇關注地問。

黃澍隻含糊地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他神色緊張地把密件看完,這才像是緩過一口氣,小心地說:學生認得。不過,那是早在弘光僭號之時怎麼,原來他就在城中?

洪承疇搖搖頭:時至今日,隻怕已經逃掉了!嗯,這姓沈的,足怎樣一個人?

這學生雖則認得此人,卻無非見過幾麵,並無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

隻是聽說他雖然長不滿五尺,卻好作大言,平日滿嘴兵書,在社友中引為笑談。

此外,嗯,此外學生也就別無所知了唔。洪承疇沉思地走出兩步,隨即回過頭來,又問:據先生所知,這複社之中,像這沈士柱還有去年那個吳應箕一類的人,會有多少?

大人是說

這姓沈的在此間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裏的複社中人裏,會不會尚有其他同謀?

這據學生所知,那複社別看它當年名氣頗大,其實無非是一千士子借以求名進身之階。其中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即在當時,已是各懷私利,互相攻訐,爭鬥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見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揚鑣,作鳥獸之散。其中冥頑不靈如吳應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惟是多數卻同陳百史、龔孝升一樣,已經剃發改服,歸順我朝。學生雖然不敢說這姓沈的在城中必無同謀,惟是以複社目前之情形而論,隻怕已經成不了什麼氣候。

洪承疇看了幕僚一眼,對於黃澍不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不過,他卻不知道黃澍其實不僅認識沈士柱,而且前不久,還在柳敬亭那裏同沈士柱見過麵,談過話,一道喝過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亂平定之後不久的二月底,黃澍竟然利用職務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餘懷等人開具過出城的關防!

目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盡管強作鎮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實心中緊張害怕得要死,一心隻想著如何遮掩脫身。因此,雖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疇仍舊隻是把幕僚的躲閃回避,理解為繞著彎子向自己含蓄進言,於是做了一個手勢,說:學生也知正月平亂之後,城中的縉紳百姓意猶未安。再興抄索,必令人情驚怖,實不相宜。惟是亂匪雖平,匪首卻依舊在逃。如若不及時將城中奸宄肅清,一旦有事,便會成為禍根。到那時,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亂匪還能卷土重來不成?

僅憑其強弩之末,自不足慮。惟是我師目今正傾全力以攻浙東,一旦陷巢毀穴,敵之殘部若不東奔入閩,便將渡江北竄。若然與此間之餘匪刁民會合,便難免死灰複燃,不可不防!

聽洪承疇這樣憂心忡忡地分析之後,黃澍不說話了。他低下頭,仿佛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說:大人深謀遠慮,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黃某願竭微末之力,聯絡三五複社舊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訪,務必查清一應與沈士柱暗通聲氣之人,卻來複命!

這自然是洪承疇所希望的。他頓時高興起來,微笑著問:先生能慨然請纓,洪某便高枕無憂了!隻是,先生不再見棄了麼?

黃澍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無論到了何處何所,都是為大清盡忠!適才聽大人說,平定浙閩,已是指日可待。那麼,就等前方的捷報到了之後,再作計議,也還不遲。

洪承疇捋了捋胡子,嗬嗬笑起來:平定了浙閩,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員前去照管。到那時,先生隻怕就更加走不了嘍!

洪承疇同黃澍在總督行轅中談話。他們卻不知道,決意辭官不做的錢謙益,經過一個半月水陸兼程的跋涉,已經回到南京。他沒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轎子趕到總督行轅來,打算向洪承疇報到。

錢謙益這一次終於得償所願,自然離不開龔鼎孳、陳名夏等人的從旁助力。

不過,由於首先打通了譚泰那層關節,後來的事情倒也頗為順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準。錢謙益已是歸心似箭,經過馬不停蹄的匆忙準備打點行裝,謝恩陛辭,向上司和同僚們道別,出門拜客,接待來訪,沒完沒了地出席各種送行的宴請,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總算打發完一切繁文縟節,登車就道。一路之上,他盡可能不作停留,一門心思地往南趕,出直隸、曆山東、渡黃河、下揚州,終於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時分,從長江進入秦淮河,遠遠地重新望見石城門那座巍峨的城樓。

雖然屈指算來,離開南京其實還不到一年,但是在錢謙益的感覺裏,卻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籠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無疑,清朝並沒有難為他,他在北京任職期間,雖然不能說受到重用,但起碼上上下下對他頗為優禮。而且,與在明朝時做官那些年裏,皇帝的喜怒無常,朝廷的黨派傾軋相比,安全感甚至還更多一點。然而,盡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感到時時處處都很不自在。無論是例行的隨班上朝,還是日常的官場交往,總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見到的,都不是他想見的人;所聽到的,也都不是他想聽到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