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聞得這萬彈地雷炮放將起來,飛沙走石,聲聞數裏,甚是厲害。

不知可是?說話的是王正中。雖然前些天,他因為進攻澉浦吃了敗仗,結果隻能屈居眼下這支薪軍的副將之職,但難得的是他毫不介懷,依舊勁頭十足,而且甘心情願地服從黃宗羲的指揮。

誰知章欽臣卻搖搖頭:此物說厲害,自然也厲害;說不厲害,其實也不厲害。

噢?此話怎講?大約看見大家都被這話弄得摸不著頭腦,王正中忍不住又問。

皆因埋設此雷時,須以鵝卵石堆砌其上,全仗火激雷發,亂石飛起以傷人。

故而此雷雖藥力極猛,惟是所埋之地,如尋不到許多卵石,威力便會大減,傷敵亦不多了!

聽他這麼解釋,大家才明白過來。查繼佐轉了一下眼睛,忽然說:哦,學生知道了,皆因海寧、海鹽地麵,卵石遍野,故此你才特造此雷!

章欽臣沒有回答,隻是微笑點頭。即便如此,大家卻仍然想象得出:一旦義軍擁有了這種威力巨大的地雷,將會怎樣如虎添翼,給敵人以猛烈的打擊,於是一個個臉上都現出興奮的神情。

好!黃宗羲把拳頭猛地一揮,大聲說,很好!有了此物,我兵又豈止水上不懼韃子,便是陸上也不必懼他!隨即又問:別的呢?除了此物,可還有別的厲害家夥沒有?

章欽臣依舊隻是微笑著,做了個相讓的手勢。於是大家便跟著他,開始一個工棚一個工棚地參觀起來。也就是到了這時候,黃宗羲和他的將官們才真正見識到章欽臣的本領。那些火器不止名稱奇詭,什麼一把蓮、火蜂窠、神水噴筒、飛空砂筒、神機石榴炮、鐵棒雷飛炮、水底龍王炮、子母雷、神火飛鴉、火龍出水等等,不一而足,而且種類繁多,有靠燃燒殺敵的,有靠爆炸殺敵的,也有靠拋射殺敵的;有的用於陸上,也有的用於水中。特別令人驚奇的是那些火箭,製作之精巧,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然可以根據不同需要采用不同品種,或者並聯發射,或者飛翼發射,或者多級發射,甚至還可以多發齊射。大家一邊看,一邊聽章欽臣介紹講解,雖然還未開始演試,但已經一個個全都聽得津津有昧,不斷發出由衷的驚歎。這當中,又數黃宗羲最為興奮。因為身為主將,他比別的人更加了解軍隊的情形,深知由於費用奇缺,許多必要的兵械裝備都無從置辦,刀槍盔甲破舊殘缺不必說,就連士兵的衣著,也全都隻能補丁摞補丁地對付著穿。靠這樣的家當,到了戰場上,怎樣同裝備精良的清兵對抗,實在是一個很值得憂慮的問題。現在有了這批厲害的火器,情形可就大不相同。嗯,將來克敵製勝,看來還得多點兒靠它心中這麼想著,耳邊卻聽見有人高聲報告。他轉過頭去,發現一名小校手裏拿著一張拜帖,正站在跟前。

我到了這兒,還有人追著來拜訪?會是誰呢?他疑惑地想,隨即接過帖子,隻見上麵寫著:眷友弟張岱頓首拜黃宗羲微微一怔:張宗子?他怎找來了?雖然如此,但衝著對方是熟朋友,又是魯監國跟前的大紅人,黃宗羲倒也不好怠慢,於是把帖子朝王正中手裏一遞,又請大家稍待,然後獨自匆匆迎出營門去。

哎,太衝!黃宗羲剛剛看見營門外影影綽綽有人站著,張岱的叫聲就已經遠遠傳來。

這個張宗子,都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還是這等縱情率性的脾氣!黃宗羲無可奈何地想,隻好加快腳步走過去。

太衝,你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待到黃宗羲走到跟前,張岱又興衝衝地大叫。

黃宗羲不由得一怔,這才發現,張岱身後還跟著一胖一瘦兩個人,剃得半根頭發都不剩的一對腦袋,在日影下泛著青光,那個矮胖老兒還長了一臉的黑麻子哈,說,快說!這兩位是誰?張岱快活地催促說。

黃宗羲疑惑地眨著眼睛,驀然,心中一動,失聲地叫起來:怎麼?昆銅、柳老爸!是你們!哎,你、你們怎麼來了?

怎麼來了?張岱學著黃宗羲的腔調說,來看你黃大人呀!哼,你可得好好謝我才成!要不是我,他們二位還不知道兄在這裏,也不知道怎麼來找呢!,,是的,若不是宗子兄盛情引路,沈兄與小老還不知何處訪兄呢!柳敬亭微笑地證實。

不過,黃宗羲已經沒有心思聽了。他猛地趨前兩步,一下子把沈士柱的雙手抓在手裏,隨後又轉向柳敬亭,忘情地大聲說:哎,昆銅!柳老爸!可算見到你們了!你們是怎麼來的?幾時來的?這、這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不是!沈士柱也激動地大聲回答,同樣緊緊地抓住黃宗羲,眼淚隨之奪眶而出。的確,過去在複社裏,沈士柱是屬於同黃宗羲感情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是自從清兵南下之後,戰禍連綿,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雖然也曾苦苦思念,但是卻連打聽的辦法也沒有。現在忽然意外重逢,那一份百感交集的滋味,確實不是言語所能表達。

莫哭,莫哭呀!看見沈士柱掙脫自己的把握,掩著臉,嗷嗷地放聲大哭,黃宗羲關切地勸止說。可是,才勸了兩句,他也止不住情懷激蕩,喉頭哽塞,汩汩地流下淚來。

這最初的一幕,如果無人勸止,也許還會持續下去。不過,張岱終於開口了。

於是大家才勉強控製住各自的感情,揩幹眼淚,重新行禮相見。隨後,黃宗羲就把客人讓進營中的竹棚子裏坐下,並吩咐小校奉上茶來。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自然首先要問到客人們此來的經曆。原來,沈士柱和柳敬亭是從南京南下,投奔這裏的。本來還有餘懷同行,可是為著尋訪冒襄,餘懷半路去了宜興。十天前,沈、柳二人來到錢塘江對岸,正碰上水上大戰剛結束,清兵防範特別嚴。他們用重金買通了一名當地漁夫,駕小船乘黑夜偷著過了江,上岸之後不久,就遇到義軍的巡哨,幾經輾轉,才被送到紹興。在等候魯監國召見時,碰巧遇見張岱,交談之下,得知黃宗羲在這裏,因此今日匆匆趕來相見這番出師西征,張岱說,就是因為他們二位路上刺探到消息,得知韃子大隊援軍就要開到,特地不避艱險,日夜兼程趕來報告,監國才作此決斷的。

功勞可不小哩!

好,好!黃宗羲連聲說,感動地望著兩位朋友那風塵仆仆、曬得黧黑的臉,以及那顯然是為著掩飾身份的光頭,心中又一次激蕩起剛毅慷慨之情,覺得有這樣一批忠心耿耿、生死與共的朋友,抗清事業應該大有希望。就算萬一不幸,為此獻上性命,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於是,他開始懷著對這種友情更深的愛戀,向對方急急地詢問起舊日那班朋友的情形,問到顧杲,問到吳應箕,問到陳貞慧和侯方域,還問到張自烈和梅朗中。雖然有許多情況,沈、柳二人也並不清楚,但是哪怕隻是零星消息,也足以使黃宗羲興奮莫名哎,有一件事,弟差點忘了。正談得高興的沈士柱忽然壓低聲音說:聽說錢牧齋打算辭掉韃子的官不做,返回江南來呢!

兄是說錢牧齋?黃宗羲有點疑心沒聽清。不過,看見對方點點頭,他臉色就突然變了:哼,他還有臉回來?他回來做什麼!

哎,兄且聽弟說啊!沈士柱連忙搖著手說,隨即把聲音壓得更低:聞得錢牧齋當日獻城,實在是因弘光已逃,趙之龍又不肯拒守,他為保存一城百姓的性命,不得已而為之。過後深自追悔,卻因形格勢禁,隻得隨例北上,其實無時不思脫身南歸。而且,他臨去時曾經同柳如是有約,誓言心在大明,一得機會,便要有以報之!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在座的人一時間都沒有吱聲,他又補充說:這事是柳如是親口對弟說的。弟南來時,柳如是還囑我要將此意奏知魯監國呢!

這又是一個始料不及的消息。盡管如此,黃宗羲卻根本不相信錢謙益有這種膽量,更不相信此人會有什麼真正的作為。他搖一搖頭,氣哼哼地說:這種話,也就先聽著罷了!而且,隻怕十之八九還是柳如是一廂情願,錢牧齋未必就有這等心肝!好了,我們先別管他。且說說二位,既然難得到此,就別忙著走了,且住下來盤桓幾日,也好暢敘暢敘!對了,還有餘淡心,怎麼還不見到?莫非被陳定生留在宜興不成?

弟等此來,是受瑞昌王派遣,柳敬亭沉吟地說,現今既已奏明監國,就須及早趕回留都複命。就是淡心兄不知何故,至今仍不見來到,著實令人擔心。

咦,要不,老爸先回留都複命,小弟留在此間等他?沈士柱忽然睜大眼睛,提議說。

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間的事已經辦完什麼辦完了?早著呢!沈士柱興衝衝地一揮手,站起來,你不見這裏正在厲兵秣馬,就要打大仗了麼?哈,若是太衝兄肯收下小弟,做個副將不,先做個千總也成。到時候,小弟就這麼騎在馬上,長刀一揮,領著那一千雕麵惡小兒,朝著韃子狗賊衝啊,殺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邊搖頭晃腦地說,一邊興奮得眼睛閃閃發光,並且手舞足蹈起來。

看見他這樣子,大家起初都有點發怔,但隨後就想起了:這沈士柱盡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裏,也就與提一隻雞差不了多少,但是卻一向昂昂然以將才自許,一心向往著虎帳談兵,躍馬殺賊,平日說話也是滿口兵書L的術語,在朋友們當中每每引為笑談。瞧他眼前這模樣,自然是老毛病又發作了。因此,大家都不禁交換著眼色,露出會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麼昆銅兄就留下好了!張岱做了個幹脆的手勢,反正有太衝兄這位大帥在此,也不必發愁沒兵給兄帶!隻不過,弟卻要先行告退了!說著,也站了起來。

黃宗羲正考慮怎樣回答沈士柱,聽了這句話,錯愕了一下,連忙問:怎麼,兄這就要走?

張岱點點頭:豈止是要離開此地。兄記得前些日子在西興觀戰時,弟對兄說過的話麼?弟此去是要披發入山,從此不問世事了!

什麼?兄要披發入山,不問世事?大吃一驚的黃宗羲瞪大眼睛問,在這種當口上?

張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弟不過一紈絝子弟,自知平生隻會安享逸樂,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不過是敗家子,廢物一個!留在朝中,不過虛耗俸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倒不如及早離去,於家於國,反而不無裨益!

他這麼毫不留情地詆毀著自己,分明經過長期深思熟慮,而且看來決心已定,並非三言兩語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黃宗羲隻張大了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就此別過!如若天不絕人,與諸兄還會有相見之日!

這麼說完之後,張岱就拱一拱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哎,他,他就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臉迷惘地喃喃說。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記意外襲擊的黃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揮,把目光從張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來,隨即想起了一件事,於是望著客人,用突然興奮起來的大聲說:嘿,別的事慢點再談!今日此間要演試火器,二位如果有興,就一同進去觀看,如何?

浙東的魯王政權忙於向江北進軍,而坐鎮南京的洪承疇卻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關注的,卻是由征南大將軍博洛率領的清朝援兵抵達杭州之後,能否迅速突破錢塘天塹,進而一舉打垮魯王政權。

說起來,這件事也確實不能不讓洪承疇關注。因為自從去年閏六月,浙東軍民起義抗清之後,到如今已經整整十一個月有餘。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清軍始終被阻遏在杭州以北,無法再向南推進。相反,明朝的殘餘勢力,卻在東麵的福建、西麵的安徽、江西和湖廣卷土重來。他們憑借民眾的支持,千方百計與清軍為敵,正出現日益坐大之勢。很顯然,如果不趁這些勢力還在各懷私利、互不買賬的時候,盡快給予毀滅性的打擊,待到他們一旦幡然覺悟,真正聯起手來,事情就會變得極其棘手。而如果要給對手以致命的打擊,那麼浙東的魯王政權無疑是最關鍵的突破口。因為浙東地區正處於這條抗清連環的咽喉部位,與東邊的福建緊密相連。隻要攻下了浙東,就能迅速進軍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稱帝的唐王朱聿鍵,已經儼然成了明朝殘餘勢力的最高象征,一旦把他鏟除掉,就能給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心理打擊,使之變成無頭之蛇。那麼接下來,就能對他們實行各個擊破,事情也就會好辦得多。

如果說,洪承疇對浙東戰局感到關切,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話,那麼,還有深一層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爾袞的委派,到江南來出任總督,也已經九個月了。

在這期間,除了在去年八月裏,終於攻下了頑固抵抗的江陰城,又在十月裏,平定了徽州的叛亂之外,軍事上並沒有取得更大的戰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還竟然發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勢力,在城郊四鄉糾集起兩萬餘人,分三路進犯,試圖裏應外合,一舉占領南京那樣的驚人事件。幸虧洪承疇發現得及時,緊急調動兵馬,做好準備,痛下殺手,才把它好歹鎮壓了下去,但是也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讓局勢這麼拖下去,那麼,被人指責自己無能還是小事,最可擔心的,卻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認為他洪某人對明朝餘情未斷,對抗清勢力心慈手軟,甚至懷疑他首鼠兩端,心懷二誌,別有所圖。那就實在是冤枉之極了!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別看攝政王多爾袞眼下對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禍臨頭也是轉眼之間的事。因為他畢竟是前明的一個降官,有過與大清朝為敵的昭著劣跡。更何況,由於他目前位高權重,朝廷中側目而視的滿漢官員,也大有人在那麼,這一次進兵到底能否一舉打垮可惡的魯王政權,從而顯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對大清的耿耿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