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從良嫁人,自然是好。隻不知能消受此無雙豔福的夫婿是誰?”半晌,他才勉強地裝出笑臉,問。

李十娘搖搖頭:“這一層,公子不問也罷!總之,他不是公子這樣的人,而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們那樣的人。”

“噢,那麼必定是個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過……”“公子!”李十娘驀地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長圓臉因為氣急變得通紅,“求求你別再問了!求求你,好嗎?”

這麼尖聲地說了之後,她似乎自知失態,苦笑著轉過身去,望著那株被砍去的老梅樹所剩下的斷根,低聲說:“請公子見恕,適才奴家冒犯了!其實,國破家亡,兵荒馬亂,像奴家這樣的人,還能指望有什麼可心的歸宿?”

她仍舊沒有說那個準備娶她的是什麼人,不過餘懷已經明白,這必定是一樁極其無奈、很不匹配的婚嫁。於是他不再追問,不過內心深處,卻分明感到一種尖銳的刺痛,一種眼見著自己所珍愛的美好事物歸於毀滅,卻沒有能力加以保護和搭救的刺痛。也許因為這緣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於是長長籲了一口氣,說:“要是找得著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這等田地,必定會娶了你去。

隻可惜他當日走得實在匆遽狼狽,聞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粵東。也不知是真是假,唉!”

李十娘抬起頭,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動了一下,做出一個淒然的微笑,說:“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過,就算方老爺還在留都,他也不會答應奴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這般的苦……”說著,她那頎長的身子就像風中的柳條那樣可憐地抖動起來。盡管使勁用手帕掩住嘴巴,但是卻怎樣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了聲……

在餘懷同李十娘談話的當兒,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親妹妹,今年才隻十七歲,生得身長腰細,白淨異常,再配上兩道黛色的長眉,一雙黑白分明的靈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從圖畫裏走下來的美人兒。如果說,餘懷過去常到寒秀齋來走動,一半是喜歡這裏環境清幽雅致的話,那麼另一半原因,就是出於對媚姐的愛戀。李十娘也看出餘懷的意思,曾經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出,要為他倆做媒。後來餘懷由於考試落第,有點心灰意冷,才拖了下來。也許因為有這一層不尋常的情分,從看見餘懷到來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他,並且時時露出想同他說話的神情。這會兒看見十娘坐在那裏傷心哭泣,餘懷則站在一旁默默無語,媚姐就放輕腳步走近來,伸手扯了扯餘懷的衣袖。等餘懷轉過臉去,她先咧開豐潤的小嘴,朝他做了一個討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蔥似的指尖兒,朝他招了招,然後轉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看見她這樣子,餘懷不禁有點納悶,雖然李十娘的悲泣還在揪扯著他的心,但仍舊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媚姐卻似乎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一等他走近來,就急急地悄聲問:“餘公子,剛才姐姐說,方老爺就算在留都,也不會讓她跟他去的。可憐姐姐真是太命苦了!

那麼,不知奴家若是情願跟公子去,公子可肯收留奴家麼?”

停了停,大約看見餘懷眨巴著眼睛,像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釋說:“哦,是這樣的——自打韃子進城後,舊日的客人們全都散的散,跑的跑了。我們成日價伸長脖子等呀等的,總沒個客人來上門,可真急人哪!有時,好容易盼來一個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氣,隻要看不順眼,就寧可把人家撇在一邊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這麼幾次下來,就更加沒人上門啦!結果怎麼辦呢?隻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積蓄本來就不多,加上前些日子阿娘歿時,又開銷了好些,到如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眼見已是走投無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從良這條路!可她又總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讓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時,阿姐就放心了!奴家也必定循規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會像往常那樣淨惹公子生氣了!”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氣說完了,餘懷卻愈加隻能一個勁兒地眨眼睛。因為說實在話,他今天到寒秀齋來,完全是由於被李十娘一再催請,感到有點人情難卻,除此之外,可以說絲毫沒有想到其他。現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確實使他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隻是,話又說回來,眼前這個小姑娘是如此的純真可愛,而且同他有過一段銷魂蝕骨的親密相處。如果說,近半年來,由於時局接二連三地發生劇變,加上幾乎絕跡不到寒秀齋來,餘懷已經多少把這段情緣放淡了的話,那麼眼下,重新麵對嬌媚的昔日情人,聽著她清脆甜美的話音,看著她焦急期待的眼神,許多舊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現在餘懷的腦際,使他心頭發軟,情懷顫動,以致感到很難說出拒絕的話來……“餘公子!”一聲急切的呼喚在耳邊響起。餘懷茫然回過頭去,這才發現,本來一直坐在石墩上,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揩幹眼淚,走近前來。

“求、求您,”她極力平息著抽泣,用斷續的聲音說,“看著、媚姐同、公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應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麼奴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無牽無掛了……”說著,止不住又流下淚來。

餘懷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熱流——男性的熱流開始在心中湧動起來,翻滾起來。“是的,當此乾坤傾覆,八方流離之際,我餘某人生為男兒,即使再無德無能,莫非連一個乞求庇護的女子都不肯接納麼?更何況這個女子同自己還有過床第之恩!”

這麼想著,他就拿定了主意,於是抬起頭,準備說出自己的許諾。然而,就在這時,從堂屋那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親隨阿為匆匆走了進來。發現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遠遠地停住腳步,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什麼事?”餘懷望著仆人問。

阿為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卻不回答。看見他這樣子,餘懷隻好皺起眉毛,徑直走過去。阿為這才慌忙湊上來,低聲說:“稟大爺,家中著人來找,說是沈相公回來了,眼下正在家中等著,請大爺即速回去!”

“你說什麼?沈——他、他回來了?”吃了一驚的餘懷差點兒沒有跳起來。

看見親隨肯定地點點頭,他就“氨的一聲,倒退了兩步,隨即大大地興奮起來。

“好,好,很好!”他攥緊拳頭,連連地說。

“相公,是誰回來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問。

“哦,沒有什麼,一個朋友。”餘懷做了個手勢,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稍稍平靜下來。不過,說來也怪,當他把目光再度投向兩個女人身上時,心中驀地一懍,先前那股子脈脈溫情,仿佛碰上了一塊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糟糕,我怎麼忘記了沈昆銅,忘記了城外的抗清義師,忘記了我正在做著性命攸關的勾當!須知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隻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滅族的下場!在這種時候,又有什麼餘力再收留一個女子?隻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反而是害了她!”這麼想著,餘懷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危懼之感,憐香惜玉之心頓時大減。他又一次抬起眼睛,發現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覺察到情形有點不對,正在睜大眼睛,驚慌地、絕望地望著他……“嗯,她們正在滿懷希冀,指望我能接納媚姐,也相信我會接納媚姐。那麼,也許我暫且緩一步再說,不必在這種時候說出拒絕的話來?總而言之,回頭我多資助她們些銀子,讓她們自尋活路就是了!”他想。

不過,話雖這麼說,當想到這一次見麵之後,李十娘就要從良遠嫁,今後恐怕不再會有重逢的機會;而媚姐就算得到自己的一些資助,也不可能維持多久;何況遭逢亂世,大難未已,麵對茫茫來日,各人是好是歹,是死是生,實在誰也無法預料,餘懷就止不住從心底裏生出無限悲慨與蒼涼。盡管他有心向對方多說上幾句慰解的話,但遲疑了一下之後,竟不知說什麼才好,最後,隻好點點頭,說:“兩位小娘子一番情意,餘某十分感激。隻是這事急切問也難以決斷,待我仔細參詳之後,再作回複——十分不巧,有個朋友來訪,說有要事商量,現正在寒舍等著,小生隻好這就別過,望二位切記小生之言:日後無論千難萬難,都須善自珍重!善自珍重!”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他就匆匆轉過身,逃也似的離開天井,穿過堂屋,一直向門外走去。雖然在跨上驢背時,他分明聽見屋子裏傳出嗚嗚的哭聲,但是卻不敢再回頭看上一眼……小半天之後,餘懷回到了小油坊巷家中,沈士柱果然已經在等著他了。五天不見,從對方那疲倦的臉色中,餘懷不難猜測這位雖然瘦孝卻精力過人的朋友,必定是經曆了許多勞碌奔波,甚至緊張驚險。隻不過,沈士柱的神情卻顯得很興奮。他告訴餘懷,已經同城外的反清勢力聯係上了,並且把從黃澍那裏得來的情報當麵向王爺作了稟告。他之所以回來得這麼遲,是因為等待大本營召集核心人物,商議對策。現在王爺的鈞旨已經下來,就是準備派人前往南邊,同浙東的魯王政權聯絡,請他們趁南京的清軍兵力空虛,盡快派兵北上,到時城中舉義響應,進而實行裏外夾擊,一舉奪回南京。至於南下聯絡的差事,大本營也已經決定,因為沈士柱、餘懷和柳敬亭同黃澍有交情,可以利用與後者的關係弄到南下時沿途放行的關防,所以就交給他們三人負責。大本營還命令他們馬上著手準備,一旦條件具備,就出發南下……“啊哈,”沈士柱最後站起來說,“你猜猜,我這次回城之後,還去見了什麼人?你一定猜不著!”

餘懷遲疑地問:“你還——見了別的人?”

沈士柱點點頭,得意地說:“告訴你吧,我還到了錢牧齋的府上,見到了他的那位河東君!”

餘懷驀地一驚,失聲說:“什麼,你還去見了柳如是?”

“一點不錯!是她著人來尋我的——哎,你別把眼睛睜得那麼大嘛!”沈士柱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錯,這些日子她是鬧出了件醜聞。這老兄早就聽說了。

可是你卻不曉得,錢牧齋臨走時,曾經特地把我召去,當麵向柳如是交待,若有什麼大事,別人都不便商議的,可以找我。結果昨日,她果然派牧齋的那個親隨李寶把我找了去,告知我,說牧齋有信回來,表示了有意辭官南歸;還說據她估計,老頭兒這一次回來,並非打算從此歸隱田園,而是十分懷念南邊的朋友。她還問我有無這種門道,若有時,替她多聯絡著點呢!”

錢謙益同沈士柱關係一向十分深密,這一點,餘懷是知道的。錢謙益當時參與獻城迎降,多少有點出於追不得已,事後一直感到頗為懊悔,這一點,餘懷也已經昕沈士柱多次談起。不過,要說錢謙益準備辭官南歸,並且有意投向反清營壘,餘懷卻覺得這個彎子未免轉得太大,有點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種說法又是出於柳如是之口,而柳如是剛剛還背著錢謙益,鬧出了那樣一樁辱沒家門的醜事。

“哼,可別忘了,那姓柳的是個水性楊花、熬不得半天寂寞的娘們!她說的話,你就這等相信?”他不以為然地說。

沈士柱搔一搔鋥光瓦亮的頭發,點點頭:“這話自然也是。不過,聽說自從得知牧齋打算南歸,柳如是已經把那個麵首打發走了。至於她的話是真是假,我們倒不妨先聽著,且看下回分解——哎,對了,這次南下浙東聯絡,柳麻子也有一份。直到這會兒,他還不知道呢!趁著時辰還早,你我就去訪他一趟,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