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先逮住再說!”月容表示附和。

“逮住之後怎麼辦?”錢孫愛問。

“把他們捆起來,再請出家法,審個水落石出!”錢養先似乎也來了勁。

朱姨太“哼”了一聲:“還用得著審麼?我看逮住了就先打一頓,要打得狠,打死了就算!”

“嗯,在家裏打死可不好辦,我看還是送官究治,該殺該剮,自有王法處置。

這樣,即使姐夫回來,也無話可說。”說話的是陳在竹。與其他人相比,他畢竟老練得多。

“那——也成!不過送官之前,還是得先打一頓,不將他們打死就是了!”

朱姨太仍舊堅持著,看來這是最能使她感到解恨的做法。

在他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當兒,陳夫人一直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一串念珠,沒有插嘴。直到周圍的話音低下去,她才睜開眼睛,望著錢曾,問:“阿曾,你瞧,這樣成麼?”

剛才那一陣子,錢曾也同樣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會兒,他嘲諷地一笑,說:“諸位總算拿出主意來了——捉奸和送官,嗯,還有打上一頓,這自然都是例應如此。不過,列位竟然想出這樣的主意,難道就真的不怕我錢家的名聲當真被敗個幹淨,也不怕我叔公回來,即使不怪罪你們,也要當場氣死麼?”

他剛剛還指摘大家不敢出主意,現在忽然又反過來這樣說,倒把大家弄得莫名所以,不由得望著他發怔。隻有錢孫愛連連點著頭,大表讚成:“對,對,若是這樣子弄,父親知道了,必定要大發雷霆的!”

“那麼——”“可是——”好幾個人忍不住叫起來。

錢曾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我這等說,並非存心戲耍列位,隻是提醒一事:這可行之法,須是既要斷然處置,不可手軟;又要使我錢家的名聲不致敗個精光,叔公那張老臉,也得以盡量保存——嗯,最好還要讓他感激領情。”

“既要盡快處置這事,還能保住名聲,讓牧齋感激領情——這敢情是好,可哪能有此三全其美之策?”錢養先表示懷疑。

錢曾淡淡一笑:“辦法自然是有的,不過有一樣,我說出來之後,就得依我的去做,否則我就不說!”

“咦,既有良策,我們又豈有不依之理?”“是呀,阿曾,你就快說了吧!”

“快說了吧,我們依你說的去做就是!”大家又一窩蜂地催促起來。

錢曾卻不為所動,用那雙能把人看得心裏發毛的眼睛,挨個兒瞅著那些長輩,直到他們全都作出明確的允諾之後,他才點點頭:“好,我就說——這計策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不把那雙狗男女放在一鍋來煮!”

“不把他們放在一鍋來煮?”

“不錯,這件醜事是他們兩個人一起做出來的。但是為今之計,隻能先把那個姓鄭的奸夫抓起來,送官治罪——自然,先打上一頓也無不可。不過,最要緊的是把一應罪責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說是他勾結妖人,暗設奸局,假托神鬼,迷惑官眷,致使無知愚婦,誤為所誘,實非自願,請官府嚴辦姓鄭的等一幹奸人。

至於姓柳的賤人嘛,哼,不妨先放著,等叔公回來,再由他自行處置不遲。這麼著,我家的名聲不致敗壞得太甚,叔公也會感激我們替他保存了麵子——嗯,列位老輩以為如何?”

剛才大家急於聽他的計策,隻好表示服從,待到聽他這麼一說,座上倒有一半的人沒有吱聲。因為說到底,他們先前盡管不敢帶頭出主意,但真正的眼中釘、肉中刺始終是柳如是。平日之所以一直拔她不動,就是由於有錢謙益護著;如今好容易有了機會,如果不即時逮住送官,仍舊把她留給老頭兒處置,那麼到頭來大家能否如願以償,可就有點拿不準……“不過,如果那賤人對簿公堂時,不依我們吩咐的去說呢?”月容首先提出懷疑。

“這還不容易!”錢曾淡淡地說,“到時拚著花幾個錢,打通官府的關節,讓她壓根兒不用上公堂,不就成了!”

“可是,”朱姨太憤憤地說,“不把那賤人一塊兒辦了,我總覺著……”然而,不等她說完,陳夫人緩慢然而清晰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嗯,分開兩頭處置,阿曾這個辦法好,很好!”

由於老太太作出了決斷,其他的人自然不好再表示反對,就連朱姨太也隻得閉上嘴巴。於是大家便順著這個路子,商談起具體的做法,無非是如何捉奸、派誰負責、什麼時候動手,以及捉到之後立即送官,還是先關起來等等。談著談著,忽然,錢養先回過頭來問:“隻是,把姓鄭的奸夫捉到後,該由誰出頭向官府首告為好?”

“這還用問?”陳在竹笑眯眯地說,“罪關玷辱家聲,敗壞綱紀倫常的大事,自然該由本家的少主人出麵首告!”

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別的緣故,錢孫愛起初還呆呆地坐著,直到大家把視線集中到他的身上,他才分明吃了一驚:“怎麼?由我首告?”

“自然該是少爺。老爺不在,少爺就是一家之主了,!”月容從旁幫腔。

“啊,不,不不,不成,這事我做不來!真的!”錢孫愛頓時緊張起來,連忙推托。

這位少爺自幼秉性懦弱,未經世事,缺乏主見,大家是知道的,但是這件事又確實隻有由他出頭首告才成,別人都不合適。因此,看見他這樣子,大家便一窩蜂地圍著,你一言我一語勸說起來。可是錢孫愛固執得很,死活都不答應。結果,又招來大家更加熱切的勸說……這麼鬧哄哄地亂著,忽然響起一聲大叫:“孫愛!”尖銳而淩厲,猶如一記鐃鈸,震得人們的耳朵嗡嗡作響。大家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停止說話,循聲望去,這一下,更是發了呆,因為發出那一聲尖叫的不是別人,竟是一向脾氣隨和、說話從不高聲的陳夫人。隻見老太太的眉毛倒豎著,大睜著那雙小圓眼睛,臉孔漲得通紅,神情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她的嘴唇顫抖著,分明打算說上一通什麼。然而,待到被這意外的情景嚇住了的錢孫愛,遲遲疑疑地站起來時,老太太張了幾次嘴,卻不知為什麼,喉頭像被哽住了似的,始終沒有說出話來。片刻之後,她那雙因為年老而顯得鬆弛的眼眶開始發紅,漸漸充滿了淚水,接著,就順著多皺的臉頰流了下來。

“少爺,你瞧老太太的樣子!莫非還不肯答應麼?”朱姨太帶哭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看見陳夫人激動悲憤的模樣,錢孫愛雖然很惶恐,但是內心分明還在矛盾著。

有小半天,他緊抿著嘴唇,一隻手神經質地揪扯著衣服的前襟。直到朱姨太忍不住,再一次開口催促,他才低下頭,悶悶不樂地說:“太太不要生氣,孩兒答應出頭首告就是。”

自從經曆了那個夜晚的爭執波折之後,柳如是同鄭生的感情反而又加深了一層。

說實在話,當初這段私情的發生,多少有點迫不及待、匆忙湊合的味道,雙方固然如饑似渴地沉迷於感情的索取和饜足,但是對於彼此的想法心思,卻都有點若明若暗,感到把握不定。沒想到,到了事情終於敗露的危急關頭,雙方竟然表現得如此情真意切,難舍難分。特別是鄭生,大有連性命都不顧的氣概。這就使無論哪一方都覺得,不能把這件事看成隻是逢場作戲的苟合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情懷的這種袒露所帶來的衝動和狂熱過去之後,他們卻發現:這其實絲毫也無助於他們擺脫困境。因為來自外界的指斥和憤怒是明擺著的,而且正在與日俱增。以維護綱紀倫常和道德風化為己任的這種輿論,絕對不會同情和寬恕任何與它的準則相悖的不軌行為,哪怕當事者自以為多麼真誠、多麼有理也罷!更何況,他們越是把這種感情看得認真,就越難以斷然割舍,結果,隻能使自己同那種可怕勢力的對抗變得更加尖銳;到頭來,會招致怎樣嚴厲的懲罰,落得怎樣悲慘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正是受到這種絕望之感的驅使,近幾天來,柳如是變得有點不顧一切。她更加頻繁地、肆無忌憚地同鄭生幽會,床第之間,也表現得更加狂熱和貪婪。這固然是為了搶在一切都化為烏有之前,竭盡可能地加以享受,同時她還覺得,隻有這樣做,才能暫時擺脫內心的絕望和恐懼……現在,又一個極度亢奮之後,繼之以極度倦怠的夜晚過去了。早上,柳如是醒來,天已經大亮。不過窗戶都垂掛著厚厚的暖簾,因此屋子裏仍舊相當幽暗。

柳如是伸手向旁邊摸索了一下,發現鄭生背轉身子,還在沉沉熟睡,她就掀開被窩,打算起床;但剛剛支起身子,又覺得即使起來,其實也無事可做,於是又重新躺回去,卻已經沒有睡意。末了,她隻好用一隻手支住腮幫,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由於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幾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離地同鄭生廝守在一起。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們還免不了要躲躲閃閃、掩人耳目的話,那麼眼下,起碼在這個東偏院內,他們已經變得肆無忌憚,如同一對公開的夫妻。然而,不知什麼緣故,就內心而言,柳如是並沒有因此變得充實起來。相反,每當縱情地歡娛之後,她總是生出一種空虛之感,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的煩悶和不安。要說這是因為鄭生沒能使她得到滿足,倒並不是事實;相反,自從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後,鄭生的自信、熱烈和放縱常常使柳如是覺得幾乎要融化在對方的懷抱裏。

要說由於過分的饜足,已經使她產生了厭倦,也同樣不是;因為直到如今,柳如是仍舊不願意讓對方離開自己,哪怕隻是暫時的也罷!那麼,莫非是擔心來自外界的可怕懲罰,即將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對於這種收場,柳如是早就橫下一條心,覺得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其實也並不怎麼害怕。然而,盡管如此,她仍舊止不住心中的煩悶和不安,總覺得丟失了一些什麼東西似的。特別在眼下,鄭生在旁邊沉睡不醒,她變得無事可做的時候,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尖銳而強烈了……屋子裏很暗,也很靜。除了鄭生輕微的鼾聲,幾乎聽不見一點聲響。紅情和綠意等人大約早就起來,但是沒有女主人的呼喚,她們照例不敢進來打擾,甚至連做活也格外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主人。不過,即便如此,耽在被窩裏的柳如是仍舊感覺得出:時辰已經不早,在簾幕背後的窗外,冬日的太陽就要爬上東邊屋脊;而且,由於昨天又下了一場小雪,庭院裏想必亮得耀眼。而在庭院的高牆外麵,那狹長的、堆滿積雪的裏弄裏,人們也早就開始活動。其中那些閑得發慌的,也許正在朝牆裏這邊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並且發出陣陣猥褻的笑聲……隨著這種景象在腦子裏變得越來越活躍和鮮明,柳如是終於再也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翻身坐了起來。

“紅情,紅情!”她提高嗓門叫喚,由於心中煩惱,並不理會鄭生還在床上睡著。

“哎!”隨著應聲,紅情掀開門簾走了進來。看見女主人正圓睜著眼睛,一臉焦躁的樣子,她就連忙站定,行著禮說:“太太早!太太起來了?睡得可好?”

這麼請過安之後,她才重新快步走過來,開始熟練地服侍柳如是穿衣、裹腳、著鞋,然後又把女主人扶起來,走到床後的一隻紅漆馬桶上坐下。當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那丫環一直微低著頭,不敢正眼兒朝帳子裏看。倒是睡在床上的鄭生,已經被柳如是的叫喚聲驚醒,怔怔忡忡地揉搓著眼睛,坐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