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咬牙切齒地數落著,眼睛越睜越圓,言辭越來越尖刻。想到她為之獻出了全副情意,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這個男人,到頭來依然如此不可靠,她禁不住怒火中燒,恨不得把他的肉咬下一塊來。然而,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得太久,因為她發現,在她惡狠狠地發泄著內心的怨毒的當兒,鄭生始終一言不發,隻是仰起那張孩兒臉,呆呆地望著她,表情越來越驚詫,越來越畏怯。於是,她的火氣也陡然低落下來,終於,擺一擺手,意倦神疲地說:“嗯,算了,你走吧,快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不是的!”鄭生忽然焦急起來,大聲分辯說,“阿隱,你聽我說……”柳如是搖搖頭:“不必再說了……”“不,”鄭生固執地堅持,“阿隱,你昕我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要聽,不要聽!”煩躁已極的柳如是跺著腳,用雙手捂住耳朵,尖聲叫起來,“你走,你走,快走!”

像挨了重重一記似的,鄭生再一次呆住了。漸漸地,一種混雜著冤屈和絕望的痛苦表情,使他的臉孔扭曲起來。他的嘴巴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於隻是喃喃道:“好的,我不說,我……走……”柳如是沒有回頭,隻是情懷慘戚地閉上眼睛。聽著那一步遠似一步的足音,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在冷卻、收縮、凝固,變得就像一塊石頭……然而,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已經走到門口的鄭生,忽然不顧一切地狂叫了一聲:“可是,我要讓你明白,我的心是不會變的!”

說完,他咚咚咚地奔回來,大口地喘著氣,一把搶過妝台上的一根紫玉大簪,反手就向胸膛刺去。連刺了兩下之後,大約發覺被衣裳擋著,他又改變方位,向咽喉、臉上亂紮……柳如是猝不及防,大吃一驚,待到清醒過來,慌忙撲上去阻攔時,鄭生的臉上、脖子上已經被簪子紮破了好幾處,淌出殷紅的鮮血來。

柳如是慌了手腳,一邊高聲叫著:“紅情,紅情!”一邊試圖用手去阻止鮮血流出。但是看來鄭生的確下了狠勁,有一兩處還真紮得頗深,鮮血從傷口裏不斷湧出,止也止不住,急得柳如是隻好用力抱住他,用帶哭的嗓音問:“鄭郎,鄭郎,你為何如此?為何如此?”

鄭生的身體因為疼痛而顫抖,但是分明感到很快活。他喘著氣,吃力地微笑著,說:“阿隱,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不會變……”“哦,我相信你,相信你!”大受感動的柳如是張開胳臂,更使勁地抱住他,“鄭郎,你怎麼不明白,我其實是多麼舍不得你,怕你丟下我呀!哦……”說著,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終於像一根小草似的貼在對方身上,悲苦地、忘情地哭泣起來……

柳、鄭二人的奸情,招來外間的議論紛紛是不假,但是,對這件醜事感到最難堪、最憤怒的,卻要數錢府的家人們。

本來,早在四年前,當錢謙益決定以妻室之禮迎娶柳如是時,他們雖然不敢公開反對,背地裏卻極其反感,覺得以他們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家,竟被盛澤鎮歸家院的一個婊子硬擠進來,成為與正室陳夫人平起平坐的“柳夫人”,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更何況,這柳如是又絕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角色,進門之後,那種風塵蕩婦的下作根性絲毫未變,以為當上了主子,就可以為所欲為,不僅對全家上下頤指氣使,還常常公然欺壓到陳夫人的頭上來,如果不是老爺瞎了眼,把她當成寶貝一般,百般縱容,全力嗬護,他們早就會聯起手來,把她轟出府去了。

到如今,憋了好幾年的惡氣還未出,冷不防又冒出來這麼一件羞辱家門的醜事,又怎不讓他們——特別是幾位做主子的感到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怒火中燒?

“好!好!好!這才叫老天有眼,原形畢露!我早就說過的,這隻騷狐狸,放著風流浪蕩的婊子不做,使盡奸計給老爺灌迷湯,無非是看中了我家的地位錢財,日子一長,絕不肯安分守己,遲早都會鬧出醜事來!瞧,這不是十十足足地應了!”

說話的是姨太太朱氏。身板壯實,長著一張圓盤臉的這個女人,是錢家惟一少爺的生母。仗著這份功勞,四年前,她曾經同柳如是有過一場沸反盈天的爭鬥,結果終於敵不過有老爺撐腰的對手,敗下陣來。這些年,她懾於柳如是的權勢氣焰,不敢再興波作浪,有時還得忍氣吞聲地巴結奉承對方;不過說到內心深處,卻始終懷著一份怎樣也消除不掉的怨毒。如今碰上了這麼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她自然不肯放過。因此,當今天,身為一家之主的陳夫人,對越傳越難聽的這件醜事再也無法裝聾作啞,終於把平日關係密切的幾位親戚召來,打算商議對策時,朱氏就毫不猶豫地首先站出來發難了。

眼下,是在錢府正院的後堂。被陳夫人召來商議的,除了朱姨太和少爺錢孫愛之外,還有大、r環月容、侄孫少爺錢曾、心腹族人錢養先,以及陳夫人的親弟弟陳在竹。這後三位當中,錢曾是作為家中的臨時總管,一直住在府中的,其餘兩人則是因為常熟鄉下兵荒馬亂,無法安居,不久前一道帶著家人前來投靠,如今也住在府裏。這些人都算得上近戚至親,因此也用不著避嫌,此刻就分散地坐在後堂內的椅子上。已經是仲冬時節,加上從昨夜起,氣溫驟然下降了許多。

天空陰沉沉的,彤雲密布,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使座上更增添了一種低沉懊喪的氣氛。

“誰說不是呢,”錢養先接了上來。與三年前相比,他顯得更黑更瘦,那被積年的風濕症折磨的腰也彎得更加厲害,“我瞧這件事啊,也實在太出格兒了!

牧齋這等盡心盡意地待她,可她到頭來,好,竟做出這種事來報答牧齋!這、這這這……哎!”

“她不要臉也就罷了,”大丫環月容蹙起彎彎的眉毛,“可是我們呢,我們可是正經人家,何曾出過這種醜事!好,如今全叫她把名聲都糟踐完了。這些天,外間說的才難聽呢,聽說還把這事編成了歌兒,滿街地唱!害得下人們連出門,也被人趕著腳後跟取笑!”

在月容說話的當兒,坐在旁邊的陳在竹眯縫著眼睛,閃爍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那粉嫩的臉蛋和豐盈的身軀。這會兒,老頭兒搖晃著圓中見方的大腦袋,一本正經地感歎說:“妖孽,這叫做妖孽!皆因遭逢大亂之世,故此便生出許多妖孽——李自成、張獻忠是妖孽,馬瑤草、阮圓海是妖孽,這個姓柳的賤人也是個十足的妖孽!”

“唉,家門不幸礙…”大約被弟弟的說法戳中了心病,愁眉苦臉的陳夫人呻吟起來。

“那、那該怎麼辦?”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那是錢孫愛。這位錢謙益家的惟一傳人,如今已經長到十七歲,按照慣例,算得上是成人,然而遇到事情,卻仍舊是一副毫無主見的模樣。問了那一句之後,發現剛才還義憤填膺地指斥著這樁醜事的長輩們,不知為什麼,全都變得一聲不響,他就遲遲疑疑地把腦袋轉向身旁的錢曾。

論輩分,錢曾比錢孫愛要低上一輩,但為人精明強幹,敢作敢為。錢謙益臨上京前,擔心家中男丁太弱,一旦有事無法支持,因此特意把他從家鄉請出來幫忙照應。不過此刻,連他也沒有理會錢孫愛的目光,隻是麵無表情地坐著,似乎在等待什麼。

“母親,您瞧這事……”錢孫愛隻好向陳夫人求援了。

“嗯,不要急,聽大家說。”

老太太這話表麵是安撫兒子,但顯然也有催促眾人的意思,不料,大家仍舊不做聲。這麼又等了一會,終於,錢孫愛再度忍不住,眨巴著眼睛,試探地問:“那麼,不如、不如等父親回來,向他稟告了再說?”

他這樣建議,一方麵固然是感到事關重大,擔心貿然處置,會受到父親的責怪;另一方麵,還因為就在昨天,錢謙益從北京托人捎回來一封信,裏麵除了談到一些近況,像已經被新朝授予禮部侍郎之職,以及身體尚好之外,還透露出無法適應北方的氣候飲食,更兼掛念家人,有辭官不做、告老還鄉的打算。因此,說等父親回來,似乎也並非不切實際之想。

誰知,他的建議一說出口,立即就遭到長輩們七嘴八舌的反對。

“這如何使得!老爺遠在北京,就算即時起程,也須一兩個月。豈能任由那奸夫淫婦繼續放蕩胡為,敗壞我家名聲!”

“何況,牧老隻不過流露南歸之意而已,能否成行,尚不得而知呢!”

“這樁子臭事,外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再不當機立斷,我錢家臉麵何存!”

“即使老爺回來,這事也是一樣的處置。莫非老爺還能放得過這對奸夫淫婦不成?”

被長輩們這麼一起哄,錢孫愛隻好再度閉上嘴巴。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旦不做聲,屋子裏也隨之靜下來。那些長輩像是已經盡到責任似的,紛紛管自喝茶的喝茶,閉目養神的閉目養神,不再開口。就連對這事最著緊起勁的朱姨太,也隻是偷眼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麵對這種情形,坐在末位上的錢曾似乎看穿了什麼,多骨的瘦臉上露出了嘲諷的冷笑。但他也不去幫助迷惑不解的錢孫愛,隻是片刻之後,突然站起身,管自向外走去。

“哎,阿曾,你上哪兒去?”陳夫人連忙追問。

錢曾轉過身來:“侄孫雜務纏身,既然列位老輩尚需仔細參詳,侄孫便去先行處置便了!”

“可是,你進來至今,尚未發一言,到底有何主意,也不妨說給我們聽聽嘛!”

陳在竹狡獪地微笑說,目光再度朝月容一閃。

“舅老爺說的是,”月容立即賣乖地接上來,“平日就數你主意多,誰都知道的!”

錢曾瞥了他們一眼,冷冷地說:“既然列位老輩都不敢出主意,我阿曾就更加不敢有主意了!”

“哎,我們不是不敢出主意,”錢養先急急地分辯說,“我們是在想!”

“這種事兒,我們都沒遇到過呢!剛才我想呀想呀,把頭都想疼了,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妥當!”這麼表示了難辦之後,月容隨即回過頭,嬌聲問:“舅老爺,你也是挺有主意的,或者想出來了也未可知?”

“哪裏,哪裏!”陳在竹樂嗬嗬地說,“這件事還真不那麼好弄,得仔細想想才成!”

“嘿嘿嘿嘿……”錢曾忽然把頭一仰,笑了起來。那是他特有的笑聲,尖銳而刺耳,使聽的人全都感到頭皮發麻,不由得皺起眉毛。

幸而,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像通常那樣,錢曾突然又收住笑聲,“不要再遮掩了!”他把臉一沉,說,“我替列位說了吧,不錯,列位都恨不得即時處置那一雙敗壞家聲的狗男女,但是又顧忌著我叔公對那賤人的寵愛非同一般,擔心若是先稟明叔公,這事說不定會拖下去,處置不成;但若是果真拿出個狠辣主意,把這雙狗男女往死裏辦了,又怕過後我叔公得知,萬一不買賬,追究起來,就要擔上幹係,鬧不好,還會招怨招災。因此誰都不敢做出頭鳥,隻想等著做應聲蟲。哼,既然如此,那就不如趁早撒手,隻當不知、不理,豈不更好!”

這一番不客氣的指摘,無疑揭破了在座絕大多數人的心理。因此有片刻工夫,大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坐在那裏發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看見這樣子,錢曾冷笑一聲,轉身又要走。也就是到了這時,朱姨太才首先憋不住,叫了起來:“我說,拿奸拿雙!這兩日,派人到東偏院暗地裏伏著,等那對狗男女淫亂時,先把他們當場逮住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