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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到底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睜大眼睛,茫然自問,“莫非、莫非我當初參與進來,是決斷錯了麼?但要是不參與進來,任憑韃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華夏教化?而為著保有華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勢下,就惟有竭力維護朱姓朝廷;而這麼一來,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損於它的行為。但是,這個朝廷其實又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即使僥幸得以‘中興’,充其量也不過是舊曲重彈,讓百姓萬民再遭一輪磨難……”這麼想著,再加上這些日子裏的種種所見所曆,黃宗羲就覺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個愚蠢、盲目、殘忍,並無任何道義和崇高可言的旋渦之中,不管最後是成是敗,也許結果都極其悲慘和荒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搖搖頭,打算擺脫這種感覺,卻反而被這種感覺更緊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懼起來,試著逃開,卻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邁腳,慌亂之際,竟然雙腿一軟,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Ф米Ф花Ф在Ф線Ф書Ф庫Фh

轟!轟!轟!三聲巨響從對麵的山坡上傳來。這是號炮。它向軍容鼎盛地集結在山下的各支兵馬宣告:閱兵儀式就要開始了……五黃宗羲在這一刻裏的懷疑和恐懼,並沒有妨礙大閱兵的順利舉行。正相反,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時辰裏,由上萬精銳之師在官山下耀武揚威、往來馳騁所展現的壯觀場麵和勇猛聲勢,不僅使魯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癡,大為興奮;就連錢塘江對岸的清軍官兵,也因為從五雲山頂遠遠看到了這一幕,而止不住搖頭驚歎,嘖嘖稱羨。當然,他們免不了照例把這種軍情修成塘報,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疇報告。

現在,這件塘報已經靜靜地躺在總督行轅簽事房的公案上。一方烏木鎮紙壓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疇本人,則倒背著手,站在東麵的一扇敞開的窗戶前。冬日的陽光從屋簷上斜照下來,透過梧桐樹光禿的枝椏,灑落在窗沿上,並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額,以及沉思的臉孔上勾畫出幾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後,按照洪承疇的計劃,本來接著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據浙東的魯王政權。但是,當他從徽州趕回南京之後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緊急命令,調派隨同他一道南來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和都統葉臣,立即率領所部的八旗兵開拔,全力馳援湖廣,以對付那裏的農民軍和明軍殘部的聯合反攻。說起來,盡管清軍人關之後,一路攻城占地,勢如破竹,實際上所憑借的,隻是區區十萬的八旗軍隊。一年多來雖然陸續收編了一些歸降明軍殘部,但要對付偌大一個中國戰場,仍舊捉襟見肘,遠遠不夠。因此,即使是江南這樣重要的地區,當初投放的軍隊其實相當有限。如今再這麼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況勒、葉二人離開後,江南的整副擔子,頓時全壓到了洪承疇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點顧此失彼,力不從心。正是這種軟弱的地位,使洪承疇不得不謹慎起來,轉而集中力量鞏固已有的地盤,不再采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無疑,他也已經估計到,變攻為守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會引發抗清勢力的乘機蠢動。但他也同樣認準了:隻要做到南京這個大本營,還有杭州這個扼控著浙、閩、贛地區的重鎮確保不失,江南的局麵就不至於發生大的動遙不過,近一個月來,魯王政權在錢塘江一線的反撲勢頭卻不可輕視,不隻前所未有地使清軍遭到重挫,還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橋門!那麼接下來,他們會不會發動更猛烈的攻勢,甚至企圖把清軍一舉逐出杭州呢?從近日對方又是閱兵、又是拜將的動向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嗯,為著避免閃失,自然最好是盡快派兵增援杭州。

但是眼下,就連南京本身也隻有區區四千守兵,為著維持局麵,這些天已是煞費苦心,尚且處處捉襟見肘,又哪裏再抽得出兵來?”心中這麼為難著,洪承疇就不由得煩躁起來,於是轉身離開窗戶,跨過門檻,走出庭院去。

這是一個位於二進的庭院,由於屋宇寬大,這庭院也相當闊大,一色的青石板鋪地,西邊牆角還砌著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鬆向四麵八方伸展著枝椏。時節已是仲冬,那針狀的葉叢雖然仍舊保持著蒼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許多。

大約被腳步聲驚動,一隻棲息在上麵的喜鵲正撲扇著黑中間白的翅膀,飛了起來。

“是的,”洪承疇一邊繞著庭院踱步,一邊不無憂慮地想,“從近日的塘報來看,浙、閩這邊且不說,江西、湖廣那邊的亂子分明是愈鬧愈大了。何騰蛟、堵胤錫自收編了流賊郝搖旗、劉體純、李錦、高一功所領的殘兵之後,竟然號稱擁眾四十餘萬,而且還不算江西夏萬亭、艾南英和萬元吉、楊廷麟那兩股亂兵。

難怪朝廷十萬火急地一再抽調各地之兵前往進剿。可是,如今張獻忠還占據著四川,雲、貴和兩廣尚未歸順,而且聽說山東、陝西也在一個勁兒搗亂。這麼四麵八方一齊鬧起來,光憑我朝從關外帶來的區區十萬八旗精兵,以及那些陸續收編的前明降卒,應付得了嗎?當然,眼下還不至於即時便有逆轉之虞,但若是耗日費時地長久拖下去,將來局麵會變成什麼樣子,可就有點難說了……”由於想到,清兵初下江南時,各府縣眼見前明氣數已盡,紛紛望風歸降,如果能全力抓住時機,速戰速決,事情就會好辦得多;誰知忽然節外生枝,頒下了那樣一道剃發令,結果鬧成如今這個八麵受敵的局麵,洪承疇不由得從內心發出苦笑。為了擺脫困擾,他搖一搖頭,幹脆停止思索,轉身走回簽事房,在公案前坐下,把下麵的一份公文拿了起來。

這是書吏房的幕僚草擬的一份給朝廷的揭帖,內容是關於上次平定徽州一役的詳細情形,以及對所擒獲的金聲、江天一、吳應箕等“匪首”如何處置的請示。

這件事是洪承疇本人吩咐辦的。本來,自從把金聲等人帶回南京之後,他希望這三個人的態度會軟化下來,同意投降,免遭殺身之禍。誰知他們在總督行轅旁邊的館驛裏住了一個多月,受到種種照顧優待,卻一直頑固異常,毫無回心轉意的跡象。至於黃澍揭發他們暗藏兵械火器於山洞,圖謀再起那樁事,也審問不出什麼結果。眼看到了必須上報朝廷的期限,洪承疇於是隻好決定不再等待。現在,他把草稿反複看了兩遍,覺得文字也還清通,便提起筆,略加增刪之後,打算在上麵批上“呈”字,然而,心念微微一動,不覺又停筆沉吟起來。

“唔,也許還是最後再審一次?雖然這幾個人死硬得很,未必就會順從。可是要撫定江南,最終還是以收服人心為根本。更何況這戰局,今後到底如何演變,也還難以逆料。那就更要多留活口,少開殺戒。這也是為日後預留地步之一法……”這麼想著,洪承疇就把揭帖放下,拿過一張箋紙,寫了幾個字,然後吩咐在一旁侍候的中軍官:“你即刻著人去隔壁館驛,提取這三個人來見我!”

等中軍官接過箋紙和一支令箭,應諾退出之後,他往椅背一靠,閉上眼睛,考慮到時這一場開審該如何著手。直到有了一個主意之後,他才重新伏回案上,親自動手起草另一份機密奏章,向朝廷報告浙東義軍近日的動向,並力陳南京和杭州兵力過於單薄,而且裝備十分破舊,一旦有事,就會岌岌可危,請求朝廷盡快派兵增援。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隻見那個中軍官匆匆走進來,行著禮說:“啟稟中堂大人:三個人犯已經提到。如何處置,請大人示下。”

“傳我的話——就說:請吳次尾先生大堂說話,其餘二位且在花廳奉茶!”

這麼吩咐之後,洪承疇照舊坐著不動。直到中軍官再一次報告吳應箕已經被帶到了大堂,他才放下毛筆,收好草稿,站起來,端正一下衣冠,慢慢向外走去。

在決定再審的這三個人中,洪承疇之所以首先選擇吳應箕,並不是彼此有什麼舊交情。相反,由於出仕得早,加上長期在北方做官,他過去並不認識吳應箕。

不過,自從對方成了俘虜之後,彼此倒是接觸過好幾次。在洪承疇的印象中,此人不止傲慢偏激,言辭鋒利,而且行為和想法都有點古怪,往往超越通常的路子和規矩。以洪承疇這些年東征西討,與各種各樣的人物都打過交道的經驗,知道這一類人往往性格耿直,有真情血性,隻要一旦覺得意氣相投,就會不惜為朋友豁出命去幹。至於想法超越常規,反而往往比那種死心眼的蠢材更易於撥弄,隻要找到一條能夠進入對方心思中去的路子。因此,在過去的審訊中,雖然重重地碰過釘子,甚至弄得下不了台,但是洪承疇仍舊決定首先選擇這個人人手。

現在,洪承疇已經來到大堂,並且一眼就認出那個身穿直裰,束發簪髻,由一名獄吏監視著,正在屋子當中昂然而立的高身量男子就是吳應箕。雖然已經多時沒有打交道,但這位前複社的頭兒看上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依舊是又黑又瘦的一張臉,依舊是刺蝟似的一腮拉碴胡子。而且,與在徽州山村中逮到他時相比,像是還胖了些。顯然,一個多月的囚禁生活,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並沒有妨礙他的吃喝睡眠。甚至此時此刻,置身於威嚴肅殺的總督行轅大堂之上,他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局促不安;相反,就像在自己家裏似的,神態安閑地站著。如果不是那雙交疊在肚子下麵的衣袖,露出來一段粗黑的鐵鏈,簡直沒有人能看出他其實是一個囚犯。倒是站在旁邊的那個身材矮胖的獄吏,顯然被他那種放肆的態度嚇慌了,眼見洪承疇已經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吳應箕卻反而傲慢地仰起臉孔,急得叫也不是,動手拉扯也不是,末了,隻好自己迅速把袖子捋下,屈膝彎腰,向上司行起了“打千”之禮。

“罷了!”洪承疇擺一擺手,隨即轉向吳應箕,打算同對方行禮相見。然而,對方身上那段鎖鏈所發出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

“唔,我不是明明吩咐把吳先生‘請’來此問說話的麼!”他皺起眉毛,向那個獄吏說,“你們這是怎麼請的?快點,馬上給我把吳先生手上的東西拿掉!”

那個獄吏呆了一呆,連忙答應,隨即從身上掏出一串鑰匙,手忙腳亂地把鎖鏈除了下來。

洪承疇這才重新堆起笑臉,對吳應箕拱一拱手。看見對方一動不動地站著,並沒有還禮之意,他也不著惱,隻點點頭,徑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了下來。

“哦,先生請坐!”看見吳應箕仍舊站著不動,洪承疇藹然地做著手勢,又回頭吩咐獄吏和那些跟進來侍候的隨從:“嗯,你們可以退下了!我要同吳先生靜靜地說話。”

“不必了!”一直傲然站立著的吳應箕,忽然冷冷地開口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吳某一介死囚,連性命都在洪大人的掌握之中,又哪裏值得如此禮遇?想來大人這些日子費盡心思,所欲求者,無非是吳某的名節。若是這等,奉勸還是早早斷卻癡念!皆因吳某平生,視名節更重於性命,是斷斷不會讓大人得去的!”

這幾句話說得尖刻決絕,不等談話開始,就一下子把大門關死了。不過,洪承疇與對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對於這種令人難堪的言辭已經見怪不怪。因此,他隻是微笑著搖搖頭,依舊把隨從們打發了出去,然後才回過頭來,平靜地說:“先生休要誤會。學生今日請先生來,並非欲向先生索要什麼名節,而是久慕先生學養淵深,見識超群,適值今日偶閑,意欲與先生品茗共話,切磋學問而已!”

洪承疇這樣說,自然是預先考慮好的。鑒於目前對方仍舊十分頑固,他估計,如果繼續直截了當地勸降,恐怕很難有什麼效果,弄不好,還會一下子弄成僵局。

因此決定繞一個彎子,借助讀書人所感興趣的“切磋學問”的方式,來消解對方的敵意。至於“切磋”的題目,他也想好了,並且覺得手中握有充分的根據,完全有信心折服對方。也許因為這緣故,在等待吳應箕作出反應的當兒,洪承疇甚至少有地生出了一種急迫之感。

誰知,吳應箕卻一聲不響,對於他的解釋仿佛根本沒有聽見。

“嗯,學生今日請先生來,是意欲切磋學問!”洪承疇重複了一句,並且稍稍提高了嗓音。

吳應箕仍舊神色漠然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

洪承疇眨眨眼睛,感到有一點難堪。他沉吟了一下,決定先不理會對方的傲慢態度,於是伸出手去,從方幾上端起茶盅,揭開蓋子,一邊在杯沿上掠著沫漬,一邊微笑著說:“嗯,洪某今日欲與先生切磋者,乃一至大至重之題目。豈止關乎學問,且尤關乎蒼生關乎天下。聞得先生是複社領袖,平生以天下為己任,褒貶時政,量裁人物,直聲播於朝野,必有真知灼見,可以教我!”

說了這幾句開場白之後,他也不看對方,垂下眼睛,接著又說:“學生所欲請教之事,說來慚愧,卻是人人眼前都擺著的。這使是大明三百年基業,恩澤被於中國,仁德布於宇內,何以會亡?大清起於關外,人不過百萬,地不過一隅,何以會興?此中必有極精深不易之理。學生平日也曾反複思之,始終若明若暗,不能窮其究竟……”提出這樣一個題目,洪承疇自然同樣有他的考慮。因為明之亡和清之興,是把舉國上下都卷進去的一場巨變,不管是誰,都無法回避。而對方作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對此中因果必然有所思考,而且還會思考得很多、很深入。但無論如何思考,都不能改變明朝衰亡、清朝勃興這樣一個事實。隻要拿出強有力的證據,從道理上說明這種結果是必然的、無法改變和不可抗拒的,那麼不言而喻,為明朝盡忠守節,就是一種不明事理的、沒有前途的愚蠢行為。洪承疇覺得,這樣來切入問題,較之浮淺地從生死榮辱來威脅利誘,更能動搖和摧毀對方的信念。至於他自稱對這個問題仍若明若暗,無非是故作盤旋,誘使對方開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