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 3)

相反,那夥心懷怨毒的“賊”兵“賊”將,卻開始對他們大肆侮辱戲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大腿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又笑又鬧,把大家弄得狼狽萬分,但誰也不敢反抗。至於接下去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就隻有天曉得了……當然,在那些來自逃出者的消息裏,還免不了說到,一些蜆顏求生的明朝官員,如何全無心肝地趕著崇禎皇帝的靈柩戟指唾罵,如何呼朋喚友地商量投靠“偽”朝,或者身穿青衣小帽,額上貼上一方寫著“順”字的黃紙片,眼巴巴地盼著錄用等等。

陳貞慧曾特別留意到,每當聽到這一類報告,史可法總是麵色慘自,圓睜著兩眼,把一雙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就連胡須和頭發也仿佛因極度悲憤而倒豎起來,隻是用了極大的自製力,他才沒有讓猛烈的情緒馬上爆發。不過陳貞慧好幾次碰見,這位平日嚴肅得令人生畏的大臣,事後總要走進設有崇禎皇帝牌位的靈堂裏,匍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又一抄…終於,過道裏響起了一陣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急促而有力。

陳貞慧心中一寬:“好了,可回來了!”他一邊回過頭去,一邊本能地站立起來。

果然,身材不高,但威儀凜凜的史可法很快就出現在客廳的門口。這位以幹練精明、政績卓異而備受推崇的原漕運總督,是在一年前接替年邁的熊明遇擔任南京兵部尚書的。由於北京迅速陷落,留都南京在一夜之間成了明朝退守江南,進行負隅頑抗的主要支柱和希望。因此,作為目前尚能行使職權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自然地受到朝野的一致關注。可是個人聲望的這種急劇上升,看來並沒有使他感到絲毫的興奮和得意;相反,隻是迫使他變得更加辛苦和忙碌。由於又是一夜未睡,他那黧黑的臉膛,看上去更加黯淡。本來是精光閃爍的眼睛,布滿了道道紅絲。但他的步履依然那樣有勁。他一走進來,就拱著手,向站起來準備行禮的客人們當胸一揖,也不回答那些照例的寒暄問候,隻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說聲“請!”然後回過頭去,朝陳貞慧問:“請萬大人巳時來衙複命的事,兄台吩咐下去了麼?”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就點點頭,迅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陳貞慧事前已經聽史可法交待過,今天找這些人來,主要是為著打探皇太子和二位王子的下落。而這樣做的目的,陳貞慧也十分清楚。本來,就內心而言,他對於史可法在擁立新君一事中舉棋不定,多少有點焦急和不滿。而且出於對福王的本能戒備,他也更傾向於擁立潞王。隻是,如今的陳貞慧與過去已經不同。他既然愈來愈明白政治場中的事情,不是光憑個人的意氣所能駕馭的,也就比較能體諒史可法的困難處境了。所以,盡管他估計,在局勢如此混亂緊迫的情況下,要在很短的時間裏找到太子或王子們,希望是極其微小的,但他仍舊抱著真誠的態度,積極協助史可法做最後的嚐試。

現在,史可法已經把表示慰問的簡短開場白講完,又向新近才逃回來的三位官員,查問了兩件他所關心的事情:一件,是關於崇禎皇帝的葬禮;另一件,是負責鎮守山海關的明朝總兵官吳三桂,究竟有沒有投降李自成。這後一件事,因為直接關係到能否把農民軍牽製住,使之不能迅速揮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極為關切,每次接見北邊回來的人,他都要追問一番。不過,當發現這兩件事都問不出什麼要領之後,他就立即停止查問,把話頭轉到今天的正題上。

“諸位此次脫險歸來,可曾聽說太子及二位親王的下落麼?”他稍稍提高聲音問,期待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在座的客人。

也許大家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廳堂裏出現片刻的寧靜。

“太、太子……”有人遲疑地冒出半句,又頓住了。大家循聲望去,認得這人名叫汪惟效,北京失陷前任工科給事中,有著一張儀表堂堂的臉,不過,此刻卻顯得畏縮而緊張。

“汪大人請講!”史可法立即客氣地追問。

“哦,不,學生不曉得,不曉得。”汪惟效連忙推卻說,隨即做著手勢,“大家講,大家講!”

“汪大人有話,直說無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顯得更加慌張,幾乎要把那張儀表堂堂的臉縮進脖子裏。

史可法的臉繃緊了,眉毛也豎了起來,看樣子打算發作,然而終於又轉向其他人。

“那麼——”他沒有表情地問,“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確實知道,道聽途說也無妨。”

“哦,學生知道。”一個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官員說,但馬上又搖著手,“不是學生知道,是今日前來貴部時,汪大人對學生說的。”

“曾大人,學生可不曾說過什麼!”汪惟效急忙否認。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過慮?史公適才已經說了,道聽途說也無妨的。”說完,他又轉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頭:“汪大人在京裏時,曾聽一內監說,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歸天了!”

這消息如此突兀和驚人,不但史可法一聽,急得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連陳貞慧也覺得心中一涼,仿佛渾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

但是曾五典的說法立即受到了好幾個人的駁斥。說也奇怪,別看這些人剛才還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談及他們的所曆所聞,又表現得極其狂熱和固執。

“非也!”“此說不確!”“太子非等閑之人,若為賊寇所害,京師必定廣有傳言,何以我等俱無所聞?”

“哎,據學生所知,太子及二位賢王不定已經脫身南來了呢!”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了過來。

大家又是一驚,回頭望去,發現說話的是工部主事蔣臣。這人長得又高又瘦,戴著一頂方巾,下麵卻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許長的短發。原來他是剃光了頭,裝扮成和尚逃出來的,這會兒頭發還沒有長完全。

“嗯,請道其詳!”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靜地說。也許經過剛才那一下失態,他已經意識到,在沒有進一步查詢清楚之前,對於這些消息還是保持冷靜為宜。

“這個——”蔣臣轉動了一下身子,隨即用兩隻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長脖子,神色鄭重地說,“還是學生在臨清坐船南下時,碰巧遇到的——前一日,學生在路上得遇內書堂的張太監,那時他已扮做了客商,一身青衣小帽。隻因他與學生原是同裏,故此認得。當下兩人合雇了一輛車兒,走到臨清換船。學生已到了船上,回身卻見張太監直勾勾地望著先開的一隻船。學生連喚幾聲,他才慢慢跟進艙來。問他做什麼,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日,才悄悄告知學生,昨日他看見前頭那隻船上有個人,十足就像太子!”

聽蔣臣說得真切,大家倒有幾分相信了。於是紛紛可惜張太監當時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蔣臣為何不趕緊追上去。蔣臣隻好解釋說,當時那隻船先開了,他本不知道;張太監又不敢叫破,生怕會有不測。而等他們趕到下一站時,那隻船卻不見了……陳貞慧聽到這裏,雖然也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交臂,感到十分惋惜。

不過到底發現了一條很有價值的線索,隻要弄清太子確實已經南來,尋訪其下落應當不會太困難。他興奮起來,回頭一望,卻意外地發現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官員。陳貞慧記得那位官員來得最早,但一直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對蔣臣的話似乎很不以為然。

“繩海兄,敢問有以見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說。那位官員名叫張伯鯨,繩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北京的兵部左侍郎,聽說是最早逃出的一個,因為先回了一趟家鄉泰州,所以直到這會兒才來到南京。

聽見史可法詢問,張伯鯨收起哂笑,捋著胡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靜下來,他才用不高、但十分清晰的聲音說:“列位適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實。據學生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來,而是尚在京師,在流賊手中!”

說出這麼幾句之後,他似乎很明白必定引起大家的激動和疑問,所以先伸出一隻手,示意眾人少安毋躁,然後接著說下去:“學生臨出京前,曾藏匿於太監高起潛的外宅。這事是他親口對學生說的——先帝當初曾遺命內監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三人護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宮,往周皇親府中求庇。其時天方破曉,太子叩門,無人答應,因賊已入城,情勢危迫,隻得分頭藏匿。後來,王之心先死,賊寇搜索甚急,宗周、之俊二人懼禍,遂將太子及定王獻出,惟永王不知所往。聞得闖賊尚未有加害之意,但亦不放行,已分送賊將劉宗敏、李牟處,嚴加監護。所以,謂太子已脫身南來,絕無可能!”

這麼斷然說了之後,停了停,看見大家都呆呆坐著,沒有什麼表示,他又補充說:“長公主一臂為先帝所斫,傷勢甚重,據聞闖賊亦交劉宗敏收治,幸得不死……”這最後一個消息,頗出乎大家的意料:怎麼,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反賊流寇,還肯花心思為長公主治傷?不過,隨後顯然覺得,這種念頭表示出來是要觸忌的,甚至連隻在心裏想著,也不甚相宜。

於是有好一陣子,大家愈加變得目瞪口呆,默默無語。

史可法的臉色卻驀地變了,眉毛豎了起來,腮幫的肌肉由於一再咬緊牙齒而抽動著,嘴角兩旁的立紋也變得既粗且深。

“那麼,列位尚有什麼要見告學生的?”他厲聲問,“若是沒有,那麼今日之會,暫且至此,有勞列位!八底牛膊淮諶嘶卮穡鴕還笆鄭玖似鵠礎?“豈有此理,那個張繩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賊賣起好來,真是糊塗之至!”片刻之後,史可法一邊走回廳堂來,一邊氣呼呼地說。由於客人已經全部送走,他那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陳貞慧瞧了瞧主人,沉吟地勸解說:“張大人之意,似乎也並非如此。他隻是就其所知而言罷了……”“兄台休要代他辯解!”史可法粗暴地一揮手,隨即轉過身,往椅子上一坐,怒氣不息地說,“兄台想過麼,長公主的臂傷是誰人所斫?是先帝!張繩海這等說,豈非讓人以為先帝刻而忍,而流賊反寬而慈。這、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陳貞慧不響了。以他的複社領袖身份,應聘到幕裏來辦事,在主人麵前,自然有相當的進言資格。不過,他卻不想濫用這一點。

事實上,他早就發覺,自從得知北京陷落的噩耗之後,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史可法,脾氣明顯地變了,變得冷靜、寬容少了一點,急躁、嚴刻多了一點,常常碰上個小事就毫無必要地發很大的火。陳貞慧也明白,這是由於心靈深受刺激,極為痛苦的緣故。說起來,京師是在三月十九日陷落的。而南京的文武大臣們卻一直徘徊觀望,拖到四月初一才決定誓師勤王,其情報之閉塞,行動之遲緩,都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作為最高軍事長官的史可法,在這件事上自然負有主要責任。雖然尚未有人公開就此提出責難,但明睿而又忠誠的史可法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不可能不為自己在京師最危急、皇上最絕望的時刻竟然毫無行動,甚至不曾發出一兵一卒前往救援,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從此背上了強烈的罪孽感。正是這種內心的折磨,改變了他的性格。可是陳貞慧認為,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如今江南地區的安危,以至大明王朝的存亡絕續,幾乎都維係在史可法的身上,並迫切地等待他作出清醒的、正確的決策時,過深地沉溺於這種情緒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十分有害。他一直打算向對方懇切地進言一次,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這一次也同樣。本來,他試圖就張伯鯨這件事再說上幾句,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哦,萬大人已經來到。現正在簽事房候見。”

“他——來幹什麼?”史可法繃著臉問,顯然尚未從氣惱中擺脫出來。

“這……不是大人傳他來見的麼?”陳貞慧微感錯愕地說。

史可法不響了,但無疑醒悟過來,而且意識到剛才過於衝動。

終於,他“嗯”了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去。剛跨出門檻,又站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吩咐說:“煩兄台著人去問一下,適才那幾個官員,他們逃難南來,可有什麼困窘為難之處,能辦的盡量替他們辦一辦!”

說完,這才邁開步子,向簽事房匆匆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