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正當多數人都覺得,福王的繼承資格似乎是無可爭議的時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擁立潞王;並以透辟的分析,促使呂大器、薑日廣、張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張。對此,錢謙益一直頗為得意,覺得十五年的賦閑生活,並沒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膽識,在袞袞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類拔萃的。“好吧,既然你們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就是!“正是這種複蘇的豪情,使他暫且把複官的考慮放在一邊,開始一心一意為擁立潞王而策劃奔走。當然,他又是富於閱曆,老謀深算的。剛才他不動聲色,是為著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穩妥一些。現在,他終於抬起頭來。

“設若硜守‘立君以親’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說,“那麼桂藩與潞藩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二人俱無越福藩而代之理。

高公此議雖新,恐亦徒滋紛擾,而不能杜塞擁‘福’者曉嘵之口!笆登槿肥欽庋切┘崾亍白孀詡曳ā鋇奈賴樂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擄焓攏換嵋蛭鶩醣嚷和跚琢艘徊憔塗習招藎幌嚳矗褂鋅贍芤蛭怠奧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來篤魑摶梢蠶氳攪蘇庖徊悖運襯盞鞀恿艘幌率鄭骸壩雜怠稹茨蓖仔勻皇且幌崆樵鋼耄∥┦歉7彌兩燎字巰掠蕩魎娜瞬簧佟1閌鞘反笏韭硪參錘儀嵯戮齠希叢跎嗆茫俊?錢謙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長,疏不越親”的倫常準則經過長期的灌輸、實行,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凜不可犯的“天條”之後,要加以改變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如今情勢緊迫,已經根本沒有時間去慢慢說服。所以,錢謙益才想到,必須采取非常的手段,來剝奪福王的候選人資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極其被動的狼狽境地,這樣才能促使輿論變得有利於潞王。

至於如何做到這一點,錢謙益也有了初步的設想。不過,由於事情非比尋常,在正式端出來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呂大器的決心和膽量。

“依弟之見,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他故作沉吟地說,“列位明公隻須心堅力定,絕不退讓,又何愁擁潞之議不行!”

呂大器搖搖頭,苦笑一聲:“老兄,莫非你這些年優遊林下,便忘卻此間是怎樣的情形?須知此間名為‘留都’,其實無非是個大、養濟院。這六部四院衙門裏,能辦事的,打破鑼兒也找不出幾個;起哄挑眼的,吆喝一聲就能湊起一大幫。芝麻點小事,也會給你鬧個滿城風雨,眾議沸騰。若是京師,還有皇上管著,在留都就隻好敬鬼神而遠之!以往熊壇老任本兵,一味柔仁為事,遂至益發放縱。史公自去歲接任,專全力於整飭軍旅,以備非常之變;對此輩亦隻得恭謙禮讓,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擁立而觀,史、薑諸公不過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時責讓交至,洶洶崩屋!

更別說還有那等勳臣貴戚、豪帥大璫,緘口側目,窺伺於旁,其意難測——老兄,你以為這局殘棋是好下的麼!”

呂大器以一個心煩的手勢,結束了訴苦。錢謙益點著頭,捋著胡子,始終裝做用心傾聽的樣子。其實,這些情形他又何嚐不清楚?不過,他正是要讓對方充分意識到事情的難辦,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這樣,自己接下來所提出的那條計策,才會更易於為對方接受。

“那麼,史公之意?”他又問。

“史公嘛,看來也十分躊躇。今日他說,若再想不出一統眾議的善策,隻好退而求其次,勉從推戴桂藩之議了。”

“啊,不知史公所謂‘善策’者,何所指而雲然?”聽說史可法也有轉向擁立桂王的意思,錢謙益倒有點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呂大器搖搖頭:“這個,史公倒不曾細說。”

停頓了一下之後,這位在其前半輩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經以勇氣和膽略讓凶悍的敵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樣震驚過的小個子大臣,雙眉緊皺,咬著牙說:“哼,時至今日,還管他什麼善策不善策,隻須能把潞藩趕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麼?”錢謙益側著耳朵問,擔心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麼辦法都成!”呂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錢謙益正是要等這一句話。他輕輕一拍桌子,隨即又舉起手朝呂大器虛按了一按,仿佛要憑借這個手勢,把承諾坐實到對方身上似的,“既然儼老這等說了,那麼,弟倒有個計較在此——”“噢?”呂大器和雷演祚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錢謙益先不往下說。他把右手的中指伸進杯子裏,蘸了一點茶水,在棋枰上寫出了一個“親”字,接著又寫出一個“賢”字,然後抬起眼睛,看見呂、雷二人都現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著棋枰說:“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個‘親’字,那麼,我輩何不揭出一個‘賢’字來破他!”

“‘賢’字?”雷演祚仍舊不懂。

“嗯!論宗支,福藩在諸王之中雖屬最親最長,但到底並非太子。況且先帝又絕無遺命。設若他尚稱賢明,立之固無不可;若他不賢不明,亦無非立不可之理!”

說到這裏,錢謙益頓住了。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兩位同盟者,相信他們能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呂大器抿緊嘴唇,捋著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卻有點急於知道下文:“那麼福藩……”錢謙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著不做聲。

“願聞其詳!”呂大器從緊抿的嘴唇裏擠出一句,隨即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異樣地閃動起來。他前傾著身子,用壓低了的、惡狠狠的聲調說:“福藩的劣跡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屬官,不肯讀書,而且貪婪好貨,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種劣跡,又怎能立他為君!”

這幾句話所披露的機鋒是如此淩厲,就像利劍猝然出鞘,刺得滿室的空氣“嗤嗤”作響。呂雷二人顯然給嚇住了,變得一片沉默,呂大器固然沒有吭聲,雷演祚也失去了追問的勇氣,隻是驚詫地微微仰起胡須虯結的臉,一雙大眼睛從濃眉下直愣愣地望著窗欞紙上的斑駁樹影。

瞧著這種情形,錢謙益有一點迷惑,也有一點緊張。因為他剛才的那一套說法,拆穿了,就是主張通過羅織罪名,製造流言,來搞垮對手。他們三個人都很清楚,剛才列舉的那些“劣跡”,其實並無充分根據。不錯,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沒有才幹是事實;行為不盡檢點,犯點過失也不能說沒有。譬如:傳說他曾“偷”拿過老福王的一件什麼寶物,說他這次逃難南來,把他母親給逃丟了等等,但那其實都是一些說不清的事兒。若是吹毛求疵起來,他們那位“潞佛子”又何嚐不能開出一張單子?不過,既然擁立誰來當皇帝,將直接關係著新朝廷的命運和大明中興的前途,同時也關係到東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麼錢謙益就認為,別說是僅僅讓福王受點子委屈,背上個不好的名聲,就算更加傷天害理的勾當,也隻有硬著頭皮去幹!這也可以說是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條通則。不過,一貫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呂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呢?錢謙益卻有點兒拿不準……“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呂大器終於一欠身站起來,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隨即陰沉著臉,離開桌子,又開始在房間內踱起步來。

錢謙益吃了一驚!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說,“我輩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麼?”

錢謙益的眼睛睜圓了。由於委屈和憤急,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如果不是看見呂大器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他就會立即爭辯起來。

呂大器倒背著手,把嘴唇抿得更緊,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顯得更加突出。

他一聲不響地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終於,呂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過臉來,盯著重新產生了希望的錢謙益,冷冷地說,“你想清楚了不曾?這可是連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買賣!萬一到頭來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裏,隻怕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扒媧磴盜艘幌攏成揮傻帽淞恕5娜罰餳碌那痹諼O眨」芨詹潘搽孰實馗芯醯劍竊睹揮卸苑醬絲趟賦齙募餿窈統溝住K揮勺災骺隻牌鵠礎5塹攪蘇庖徊劍倉揮釁聘林哿恕S謔牽φ蚨ㄗ約海醞妓瞪霞婦漵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內心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張了幾次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雖然呂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為擁立潞王而密謀策劃,但是在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那裏,對於這件事卻始終有點舉棋不定。

無疑,自從北京的朝廷覆滅之後,作為江南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無形中已經成為對重建朝廷負有全責的人物。但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就不能像呂大器等人那樣,采取一麵倒的態度,而必須盡量擺平各方麵的意見,以期未來的朝廷能夠獲得最廣泛的擁戴和支持,從而造成一種和衷共濟的局麵。史可法認為,這樣一種局麵,對於維係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國家的中興,都是絕對必要的。所以,在擁“福”和擁“潞”兩派主張嚴重對立、難以調和的情勢下,高弘圖提出改而擁立桂王,確實使史可法有所動心。但是,隨後薑日廣指出桂王遠在廣西,在短期內難以抵達,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慮。正是由於左右為難,委決不下,所以,在會議散去之後,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應他之聘參與兵部幕僚事務的陳貞慧發出請帖,邀請最近自北京潛逃回來的一些明朝官員,於次日上午到衙門裏來見麵,準備再仔細查問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親王的下落。

因為隻要把已故崇禎皇帝這三個兒子當中的任何一個找到,這一天大的難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翌日,客人們陸續到齊。負責在花廳裏伺候的仆役,巡回走動著,已經給客人的杯子裏添注過三回茶水,主人卻還一直沒有露麵。大家隻有繼續靜靜地坐著,耐心等候。

這八位客人,如果隻從衣飾打扮來看,同一般縉紳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他們那驚魂未定的神態,那木訥癡呆的樣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臉上、手上那些無法遮掩的傷痕,都暗示著僅僅不久前,他們還在經受著某種可怕的折磨和極度的驚恐。

事實上,北京是在被農民軍重重圍困的情況下,迅速陷落的。滿朝文武大多來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虜。這幾個人,純粹是由於各種偶然的機會,才得以僥幸逃出“魔掌”。從他們直到此時此刻還未能恢複常態的樣子,仍舊不難想象出,那一場天崩地塌的噩夢,該是何等猙獰可怖。正是這一發現,使得陪同他們坐在一起的陳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發起抖來。

陳貞慧是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才從家鄉宜興匆匆趕到南京來的。以他平日的豪邁自負,本來並沒有興趣充當什麼幕僚。

但他又是一個極其聰明靈活的人,知道這種位置可以接觸許多上層機密。而在目前這種非常時期,及時地、準確地掌握政局的動向,對他本人,以及他的複社夥伴來說,都至關重要。所以,他便毫不遲疑地找到史可法門上來。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陳貞慧對於南京所麵臨的形勢,可以說已經基本上了如指掌,對於許多事情的體察,較之以往,也要深入得多,全麵得多。然而,也許正因如此,他才徹底地覺悟到,在政治場中,各種關係的交錯、利害的衝突、權力的傾軋,其複雜程度都遠遠超出他過去的想象,即便所麵臨的是有十足正當理由的事情,也絕不是光憑一廂情願的熱情能夠辦成的。更何況有些事情,還不能簡單地以是非成敗作為評判的標準。所以,如果說對於北京的那群文武朝臣,不久前他還懷著一種激憤的憎惡,認為他們一個個都負有罪責的話,那麼眼下,麵對著這些逃跑歸來的人們,他倒覺得多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麼史大人……”也許久久不見主人露麵,一位年紀較輕的候見者忍不住探問說。他的腿受了傷,走路不靈便,此刻正拄著一根拐杖。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時分,便帶了從人出府,到各處門上去巡視城防,一夜未歸。不過,他已知列位大人今日辰刻見顧,這一陣子該回來了。請大人安心稍候。”

陳貞慧回答。為了安撫眾人,他再度舉起茶杯,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列位大人,請用茶!”

“請……”客人們紛紛舉起杯子,參差不齊地說。接著是啜茶聲、衣袖的擺動聲,以及杯子放回方幾上的磕碰聲。但也就是活躍了這麼一下子,花廳裏又回複到一片死寂,隻聽見被朝陽照亮的柳條窗桶外,微風吹動著庭院中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

麵對這種消沉鬱悶的場麵,陳貞慧本想主動挑起話頭,使氣氛活躍一下。但是,當視線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身上時,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來的心情取代了。事實上,這些天,憑借從各種渠道陸續收集來的消息,陳貞慧已經了解到不少京師陷落後的情形。譬如:關於自縊殉國的皇上,聽說由於很快就在萬歲山上發現了遺體,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宮裏的一塊門板,把遺體扛了下來;然後發給太監兩貫錢,買來一副柳木棺材,並以土塊當枕頭,將遺體停放在東華門外的一個草棚下,算是讓人“哭臨”。結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監和兩名念經的和尚外,幾乎沒有幾個官員敢去哭上一聲,真是冷清之極,好不淒涼。至於下一步怎麼樣,是否會按禮節安葬,那就更難預料。不過可以肯定,萬惡的“逆賊”們絕不會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時逃出的文武百官,命運也異常可悲。由於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舊臣必須在三天內去朝見他,結果大學士範景文、戶部尚書倪元潞、左都禦史李邦華等一批大臣和勳戚相繼自殺殉國。但肯這樣做的畢竟為數很少,絕大多數文武官員到了規定日期,都跟著內閣首輔魏藻德、成國公朱純臣戰戰兢兢地到紫禁城去行叩見之禮。誰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白成始終不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