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弟弟黃宗會。
這無疑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此時此際,顯然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來了一個氣泡,隻發出一聲孤單的輕響之後,周遭又重新歸於死寂。
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駭和悲悼之中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留意。然而,漸漸地,依稀又有了聲音。那是一陣發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隻是微微抽響著,接著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終於化作一陣悲痛欲絕的長嚎。黃宗羲惶然回過頭去,當發現這夾雜著“嘭嘭”撞擊聲的痛哭,是來自起居室東邊的書房裏時,他吃驚地叫了一聲:“老師!”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宗周果然在書房裏。隻是這位平日舉止莊重、衣履修潔的一代大儒改變得非常厲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滿頭稀疏的白發蓬亂地紛披著。衣裾下露出一雙黑髒的大腳板,布鞋和襪子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極度的悲痛,使他那張布滿皺紋的方臉變得浮腫而且潮紅,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糊住了胡子和臉頰。他顫抖著跪伏在方磚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頭顱朝著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聖上呀!崇禎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麼就撒手歸天了!
孤臣劉宗周,無德無能,遠在邊方,不能為聖上分憂,致有今日。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有一陣子,黃宗羲被老師那幾乎認不出來的模樣嚇怔住了,隻管滿懷淒惶地望著。然而,當劉溝、陳剛、王毓芝,還有黃宗會,全都哭喊著跪了下去時,一股突然爆發的巨大悲痛,便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似的,整個兒淹沒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聲痛哭起來……四呼天搶地的號啕,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直到闔府的家人紛紛從各處趕來,老半天地圍在書房門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張望,大家才漸漸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發泄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精疲力竭,使大家連回到椅子上去的勁頭都沒有了,一個個依舊坐在方磚地上,大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發呆。
黃宗羲也同大家一樣。而且,直到這會兒,他才得以稍稍抑製著內心的悲痛,把眼前這場奇禍劇變的含義,重新估量一番。誠然,近幾年來,他也深深意識到危機的嚴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過大禍必將臨頭的預測,但內心深處,又始終懷著一絲希冀,覺得也許不至於真會落得那樣的結局。事實上,直到昨天,在行經姚江的船上,他還幻想過局勢也許正在好轉,並對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熱情和期望。誰知轉眼之間,一切希冀、計劃全都被擊得粉碎了!
啊,今後將會怎樣呢?據說留都正在商議另立新君,那麼就是打算仿效曆史上東晉和南宋的樣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災和人禍折騰了這麼些年之後,江南真的守得住嗎?萬一守不住,莫非就隻有俯首帖耳,任憑那夥下賤的、粗鄙的、無法無天的“反賊流寇”來宰割踐踏?或者像戰國時那位齊人魯仲連所說的,去蹈東海而死?……黃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隻感到由衷的恐懼和怨恨。這是一種發現自己即將遭到剝奪——包括許多世代以來一直屬於他們這一群人的地位、特權、財產,以及事業、理想乃至生命,總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將遭到無情剝奪的恐懼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必須痛下決心,革除積弊,刷新朝政,可你們就是不聽,總以為可以抱殘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樣呢?大禍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罷,追悔也罷,究竟還有什麼用!氨咧啵亍⒁跤艫叵搿U饈保墼諉磐獾娜巳赫諫⑷ィ諫砼緣募肝灰猜叫玖似鵠矗置饔址⑸聳裁詞攏錘靜幌肜砘帷按蟾紓蟾紓幣桓鏨粼詡鼻械睾艋劍鞘腔譜諢帷?“嗯,他在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叫喚的?”黃宗羲冷漠地、遲鈍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劉宗周——還有他的兒子、女婿們都不在了。門外的甬道裏,傳來了他們雜遝遠去的腳步聲。
“大哥,快去瞧瞧吧,說是外頭來了好多人,要見老師!”黃宗會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一躍而起。由於意識到可能要出亂子,他刹那間又緊張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塵土,便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檻,急急跟了上去。
當他們趕到大門時,發現門廳裏的氣氛果然不同尋常,許多身穿黑色衣褲的仆人,正手執棍棒,如臨大敵地守在那裏,有的在激動不安地交頭接耳,有的則擠在側門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黃宗羲在門廳裏沒有看到老師,猜想劉宗周已經到了門外,便分開擋道的仆人,跟著走到外麵去。
憑借傳進宅子裏的嘈雜聲浪,黃宗羲雖然已經推測到,聚集在門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劉府門前那一片寬闊的場子時,仍舊吃了一驚。隻見黑壓壓、密重重的人群,竟然從大門前一直推擁到內河邊上,場子上容納不下,又向兩旁的街道迤邐延伸過去。看樣子,少說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裏神情激烈地鬧鬧嚷嚷,有的還揚起胳臂,使勁揮舞著拳頭。“啊,這些人想做什麼?怎麼都聚到這兒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變倡亂?
還是……“
“乾坤摧折,至於此極!如何應變,懇請先生速示明訓,俾使我輩得以遵行,不勝泣血企望之至!”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人叢中響起。
黃宗羲連忙望去,發現說話的是麵對劉宗周站著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邊的幾個,也全是縉紳打扮的人物。“哦,若是這些人領的頭,倒不像是乘變倡亂。”他想,“隻是剛才那人說什麼——請老師‘速示明訓’?不錯,他們無疑也已經得知噩耗。那麼,想必是震恐異常,不知所為,所以聚集到這兒來,希望老師給他們拿主意。”這麼猜測著,黃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隨即想到,就連自己,其實也還來不及向老師請示如何應變。這在眼下,無疑是極關重要的。於是,他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轉過臉去,開始同眾人一道,期待地望著老師。
劉宗周挺直地站著,沒有立即說話。看來,這位悲痛的老人已經從先前的狂亂中擺脫出來。臉色雖然異樣的蒼白,額上還帶著一塊磕頭碰出的青淤血印,但神情卻十分堅毅鎮定。他已經重新戴上帽子,須發也略為整理過一下,不似先前那樣蓬亂。不過,從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態,以及深邃而堅執的目光中,黃宗羲卻隱約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眼下黃宗羲還說不上那意味是什麼,隻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發起抖來……終於,劉宗周開口了,語調是沉重而緩慢的:“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為人臣,待罪鄉裏,既不能戮力圖君,貽誤社稷至於如此,又不能身先討賊,力挽狂瀾以報國恩,尚有何顏苟存於世上?當自斷此頭,以謝先帝!今後之事,實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負列位之厚望。惟願君等慎持節誌,各守所學,切勿屈身事賊,則宗周於九泉之下,亦當感銘大德!”說著,他交拱著雙手,轉動身子,向全場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
在總憲大人說話的當兒,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豎起了耳朵。但是,劉宗周這個決絕的、然而又是消極的告白,卻令他們於聳然動容之餘,分明感到有點失望,以至過了片刻,場子上仍舊一片寂然,沒有任何反應。
黃宗羲的腦袋卻“嗡”的一響,被老師的決定驚住了。剛才他已經隱隱預感到,老師會說出異乎尋常的話來;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打算一死殉國!本來,作為身受國恩的一位大臣,麵對眼前這種奇禍巨變,毅然結束自己的性命,未嚐不是取義成仁的一種辦法。但是,即使在剛才最為悲觀絕望的一刻裏,黃宗羲對這件事的考慮也仍舊寬廣得多。可以說,完全沒有想到馬上就死。所以老師的決定,確實使他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有那麼多人在場,猛地擠上前去,厲聲說:“哎,老師此言差矣!”
在紹興府,劉宗周一向被士民們看做是道德和學問的崇高象征,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懷疑其正確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更別說當眾提出指責了。所以,冷不防聽到這麼一聲斷喝,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站在劉宗周身邊的劉溝、陳剛和王毓芝幾個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然而,黃宗羲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明白:以老師的身份和地位,一旦當眾表明了殉國的決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讓他改變主意,惟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出麵爭諫,剴切地說明不該那樣做的道理,或許還有希望。否則,待到眾人散去,消息傳開,事情就將變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劉宗周有所反應,他又大聲質問說:“老師身負天下蒼生之厚望,莫非以為一死便可以塞責麼?”
就為臣之道而論,劉宗周的決定雖然不免消極,但畢竟不失為忠貞壯烈之舉。
如今黃宗羲不僅公然反對,還直斥之為“逃避責任”,這實在狂妄輕率得有點過分。
特別是出自一名本門弟子之口,在蕺山學派中,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所以,正紅著眼睛,為嶽父大人的決定而悲痛的陳剛,首先忍不住,厲聲嗬斥說:“黃太衝,你身為劉門弟子,竟敢如此無禮,譏責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視師長不成?從今以後,你尚欲自立於蕺山學派麼!”二女婿王毓芝也從旁幫腔。與陳剛的幹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長得身高體壯。由於氣忿,他的一雙眼睛在緊皺的短眉毛下睜得滾圓。
黃宗羲沒有理會他們。事實上,此刻他也異常激動。因為說心裏話,老師的滿腔忠憤之情,他何嚐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後,江南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實連他也有所懷疑。如果保不住,到頭來,包括他本人在內,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過,那畢竟隻是最悲觀的估計,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淪陷。如果不經過任何嚐試和抗爭,就輕易地付出生命,卻是黃宗羲所不能讚同的。
更何況,劉宗周還是他最崇敬、最熱愛的老師。光憑這一點,黃宗羲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就這樣去死。他出言尖刻,當眾指責老師,完全是鑒於事態危急,迫不得已。“啊,但願老師能明白我,能體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說,愈益迫切地注視著老人。然而,令他絕望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劉宗周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黃宗羲的心緊縮起來。“啊,老師為什麼要這樣?他怎麼能這樣!難道他競不明白,那個決定是不對的,應當放棄的嗎!”他痛心疾首地自問,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脯也在劇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識到正處於無數目光包圍之中,他很可能就會喊叫起來了。
“老師,”他極力控製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老人那石刻般靜止不動的臉,用更加剴切的口吻說:“豈不聞大丈夫處世,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一死本不難,惟須死得其所,死得其時。今流賊以一幹草寇,犯上作亂,荼毒天下,而競得以竊踞神京,此實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禍變。
是非之淆亂,順逆之顛倒,莫此為甚!當此之際,先生又安能因一時之悲憤,而輕棄此有用之身。豈不畏百世之後,論者將謂先生重成、敗、利、害,甚於是、非、順、逆耶?“這一番話,黃宗羲是懷著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出語雖然不及先前的淩厲驚人,但責備的意味更為深重激切,所以,連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溝,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太衝兄,”他含著眼淚製止說,“先生乃當世衣冠偉人,四海共瞻,言動舉止,無不巍然為天下式。當此奇禍慘變,如何因應,先生自有決斷,即我輩為子為婿者,亦惟有含悲聞命,俯首受教,不敢存絲毫拂逆之想。兄今日當眾犯顏而諫,自屬好意,隻是……”他本來還要說下去。忽然,劉宗周舉起一隻手,把他止住了。
接著,老人睜開了眼睛,凝視著黃宗羲,問:“那麼,依你之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