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情天有洞倩誰補 恨海無涯填不平(1 / 3)

正文 第九章 情天有洞倩誰補 恨海無涯填不平

日上三竿,陽光噴發出熱烈的金光,流霞飛丹的桃花,翠色欲滴的草木,都變得鮮亮起來。九華山處處鶯歌燕舞,蜂飛蝶逐,一派大好春色。然而遊俠山莊卻是挽緇掛素,一片慘淡。俠義堂門前石獅子旁,一杆靈旗豎起三丈,黑色靈幡高張,上麵掛滿紙錢,迎風抖動,發出嘩啦啦的哀聲。穿著喪服的莊丁,神情肅穆,侍立門前,看來非常壓抑。

殿門大啟,殿內四麵掛著黑色挽帳,大殿正中,赫然並排停放著兩具紫醬色的巨大棺柩,通體雕滿蝙蝠仙鹿金雞綿羊,象征福祿吉祥,福祚綿長。壽材是普通的柏木,上麵新漆未幹,散發著刺鼻的味道。棺前供桌上擺著鮮花素果,香爐中插著素香已經燃盡,香灰半殘,仍留半截未倒。一左一右立著兩塊靈牌,左寫“遊俠郎楚狂客之靈位”,右寫“遊俠女墨菲菲之靈位”。地上瓦盆中紙錢燒盡,隻剩半盆冷灰。堂堂武林大豪的喪事辦得幾乎不近人情,不設靈棚,不發訃告,不做道場,但是沒人覺得過分,反而深替楚唐二人感到榮幸。以遊俠門老大假臉人冠絕當世的神奇武功,雷厲風行的鐵腕手段,說一不二的霸氣天威,跺一腳武林亂顫的江湖地位,此刻卻親自披麻戴孝,手持哭喪棒,為他兩人執子嗣之禮,這是何等的榮耀!

遊俠們兩廂肅立,現在他們的眼光全部聚焦在跪在靈前的二人身上。一人裸肩袒背,背負一捆荊條,荊棘上密密麻麻的尖刺刺得白皙豐滿的皮肉上滿是斑點血痕,正是第一武。旁邊蓬頭垢麵的女人是唐小蠻。兩人把這兩日所經所曆來龍去脈和盤托出,講了將近半個時辰,眾人隨著故事的走向忽驚忽喜,當說到鏡中鬼的時候,都不禁悚然變色,驚駭不已:“怎麼會這樣?我們試驗的是時候鏡子鏡子有問必答,怎麼突然拒答問題?還弄出來個無臉鬼來?”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良久良久,假臉人目光如刀掃過兩人,緩緩道:“遊俠門第二條門規是什麼?”聲音陰冷得怕人。

“同門自戕者,殺。”第一武的聲音鎮定如恒。

假臉人道:“既然如此,來人,將唐小蠻推出,殺。”莊丁唯唯諾諾,欲前又止。

第一武早已沉聲抗辯:“且慢!”假臉人冷道:“你有何話說?”第一武抬頭,細眼中精光一綻:“唐小蠻罪不該死!”假臉人話音更冷:“理由?”第一武說出了一個震驚全場的話:“因為該死的是你!”

假臉人始料未及,身軀一震:“此話怎講?”

第一武朗聲道:“你明知魔鏡是天下人夢寐覬覦的魔物,卻不銷毀,反而慢藏誨盜,冶容誨淫,致我遊俠門人自相殘殺,落入皇帝彀中。你不該死誰該死?”眼光直刺假臉人,絕不回避。

假臉人一愣之後,擊掌歎道:“第一公子所言甚是。該死的的確是我!因為我瞎了眼,看錯了你們!遙想當年閭裏少年仰慕古風,創立俠門,探丸殺官,輕生死,重然諾,馬踏春草,劍氣斷雲,是何等的壯烈豪情!不期帝鞭一揮,俠風斷絕千年。某雖不才,亦時常撫劍追思,熱血如沸!隻恨俠生我未生,我生俠已死!於是劍屨俱奮,起微軀於草莽,振長策於武林,重建遊俠門,結士三尺台。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天下英雄,棄榮華如敝屣,入我寒門,結盟共誓,不求富貴榮華,但求千金一諾,士為知己者死,仗三尺劍萬裏行俠!”看著唐小蠻:“嘿嘿,好一個千金一諾!當初你們信誓旦旦,感天動地,可是你們的所作所卻毫不客氣地給了我一記響亮耳光。”再看第一武:“我還記得三尺台上,第一公子臨風彈鋏,氣度令人心折。春草香風中,你問我著名的俠之三問,這第一問就是:‘俠為何物?’我那時說我也不知道,但是——”轉身大聲問左右,“我的回答你們還記得麼?”

眾人轟然響應:“我願以此頭問之!願以此劍試之!”

假臉人朗聲道:“好,今天我便以頭問俠,以劍證明!”抽出肋下佩劍,劍光清涼如水,照人須眉生寒:“殺人償命,門規不可破,所以唐小蠻應斬。兵卒犯法,罪延將,我亦當斬,以謝天下!”

第一武麵皮紫漲,膝行至假臉人麵前,喝道:“不可。夫為妻綱,妻子犯法,罪在其夫。我和蠻兒雖未成親,但願以身代贖,全她性命,請殺——第一!”言罷引頸受戮。

假臉人斥道:“閃開!殺人償命,豈有替代之理?你大義滅親,揭露凶手有功,本該嘉賞。我死之後,由你繼任遊俠門主!諸位姐妹,此事之後,不可再起爭端,齊心合力輔佐第一武,振興我遊俠門。”老大竟要自殺謝罪,遊俠們一時驚恐萬狀,慌了手腳。但還未等他們動作,第一武一躍而起,雙目血絲糾纏逼視假臉人,直呼其名諱:“東方遊俠,遊俠門主算得什麼?你便是讓我做那萬乘之君,也休想傷害我愛妻一根汗毛!”說到此處,睚眥俱裂:“什麼狗屁門規,什麼世俗禮法,統統見鬼去吧!誰要想殺我愛妻,須得踏過第一武的屍體!”這幾句話說得如金鐵交鳴,擲地有聲。

“死生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由一言。少年但飲莫相問,此中報仇亦報恩。”愛我所愛,做我當做,快意恩仇,縱與天下作對,縱被萬人唾棄,也在所不惜,萬死不悔。如此俠骨情腸的熱血男兒,不正是上古遊俠的精神所寄麼?數百名遊俠凜然作色,心頭劇震,那點冰冷的熱血都被點燃了一般。

一向矜持傲物從不正眼瞧人的東方無暇也不禁嬌軀一顫,把個剪水秋波不自覺的眄轉過去,有意無意的橫在了裸背負荊的男子身上。

假臉人一彈劍脊,冷笑道:“你以為我殺不了麼?”

第一武昂然道:“你殺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般容易。但——第一身為遊俠郎,雖然不肖,也想以身問俠,效仿古之壯士,血濺五步,舍身成俠!”說著緊緊拉住唐小蠻的手,逼視假臉人,健碩的身軀挺立如劍,一股傲氣凜然透出,讓人不敢藐視。

假臉人仰天狂笑:“哈哈,自唐以降,俠風不振,某以為壯士絕矣!不意今日有緣得見上古俠風,幸何如之!”手腕忽然一翻,劍光如經天長虹飛卷而下,橫斬向第一武的脖頸!第一武胖胖的臉上隱隱敷上一層泰然安寧的寶光,竟然不閃不躲,閉目垂死!

電光石火的一刹那,驀然一聲嬌叱轟然擊中人們心髒:“大哥且慢!”卻是東方無暇的聲音。伴著這一聲,場中忽有人影晃動,宛如流星倏閃,超越了人們視線的速度。轉瞬間,無數道銀白色的劍光狂野綻放,交織成一個碩大銀球,霎時籠蓋住數丈方圓。銀球上綴滿星星點點火花,宛如除夕夜綻放的絢爛煙火。假臉人和第唐三人俱都不見。無數道溢出的劍氣宛如箭芒飛射四周,砭人肌膚,痛不可當,人群嘩啦如潮退後。無數聲脆響交集成一聲激越長鳴,直如龍吟虎嘯。

銀球爆裂如水銀渙散,糾纏的人影倏忽現身,空氣中劍光拖出的如帶如環的長長軌跡兀自未散,錚然劍鳴的餘韻依然縈耳不絕。遊俠們定睛看去,第一武和唐小蠻立身中間,前者安然若素,後者一臉驚疑,指間尚含著兩口飛刀。遊俠假臉人隨隨便便負手站在二人麵前,意甚嫻雅,長劍不知何時已經歸鞘。第唐二人身後多出了兩人,呈犄角之勢分站在數步開外。一人布衣麻鞋,發髻微亂,持劍照眼,一臉怔忡,卻是王弑禪。另一人持劍卓立,白衣飄飄,流風回雪,竟然是東方無暇。遊俠兒最早的進得遊俠門三年,未聽過東方無暇多說一言半語,若不是“嗯啊”吱過幾聲,大家簡直要懷疑她是啞巴。雖然許是許久未說話的緣故,東方無暇嗓音嘶啞,但眾人依然如聆仙樂,隻是仙樂不是為自己演奏,一念及此,又不免心生嫉妒。

假臉人哈哈一笑:“妹子,你退下,我不會殺第一公子的!”第一公子幾字故意加重語氣,似乎別有含義。轉看王弑禪:“弑禪哥哥劍法悍勇無匹,隻可惜隻守不攻,輸了先機,若是生死相搏,方才你至少死了三次。對戰的如果是別人,你恐怕已經沒有機會悔悟了!”

最後眼光落在第唐兩人身上,掌聲響起:“男子癡情,女子重義,好一對神仙眷侶,我果然沒有看走眼。第一兄,能在我劍下泰然自若的天下隻你一個。唐姐姐,你被魔鏡蠱惑,殺人有錯,但你也是受害者,且能主動坦白——”聲音一厲,“但是罪不當饒,等你病好之後,一並處罰。”語調再一緩,手指地下一層鐵屑:“可惜你一百三十五枚暗器都變成了鐵屑了,我賠你一百兩銀子你再打造新的好了。來,給狂兄和墨姐姐上香,先行賠罪,求懇原宥。”

第一武忽然跪倒:“老大,不可以。蠻兒雖然罪不該死,但是決不能輕饒。此例一開,上行下效,賞罰不明,何以服眾?”眾人又是一驚,尤其唐小蠻仿佛被五雷殛頂,整個傻了。

假臉人道:“依你所言,該當如何?”

“還是先前那句話,妻罪夫擔。我願領刑。”

假臉人道:“墨姐姐所犯之罪,當受杖刑八十。好,你願代領,這便行刑。以儆效尤。念你初犯,下不為例,今後膽敢以身試法者,明正典刑,決不姑息。左右,動刑。”

俠門無掌刑皂隸,刑罰權由莊丁充當,當下兩名莊丁,手持水火棍,摁倒第一武,當眾行刑。唐小蠻自是不依,但是被第一武厲聲嗬斥,卻也無奈,隻有抱著愛侶痛哭不止。第一武不以真氣護體,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他極為倔強,牙關緊咬,哼也不哼一聲。從來冷若冰霜的東方無暇第一次坐立不安起來,幾次欲言又止,假臉人看得明白,她那顆芳心已經亂了!

打到四十幾下的時候,王弑禪再也忍受不住,搶前跪倒:“老大,我願代第一兄受刑!”那些遊俠女早就想為第一武求情,隻怕老大冷麵無私,無端降罪,此時有了帶頭人,急忙跟著跪倒,霎時間,殿上人除了假臉人東方無暇全都跪倒了,連兩個行刑的莊丁也扔了棍子跪下了。

假臉人長歎一聲:“起來吧。但願你們能吸取教訓。”眾人謝過第一武滿頭大汗,直接給眾人跪倒稱謝。唐小蠻扶起愛侶,看他尚能行走,這才略略放心。

假臉人仔細察看了唐小蠻衰老的容貌,經過個把時辰,她的容顏更為憔悴了,眾人全都不解,搖頭歎息。假臉人沉吟道:“至少我們知道魔鏡致人衰老雖然迅速,但也是漸進的,不是頓成的。這也許給了我們某種指示。唐姐姐你是用毒的,是否有某種毒藥可以致人衰老?”唐小蠻搖頭。

假臉人又轉向楚細腰,楚細腰腰身纖細,堪比趙飛燕。她有兩個習慣,一是懶,二是吃零食。此刻她也沒閑著,抓著一把桂花糖,正往嘴裏胡亂塞。假臉人笑道:“楚姐姐,你是用蠱的,有沒有某種蠱可以致人衰老?”楚細腰嘴裏嚼著糖,含糊不清地道:“沒有,沒聽說過。”

假臉人瞅著她貪吃的模樣,搖了搖頭,轉向樂無愁:“江大哥,練姐姐昨夜去了桃花庵,你為何不阻止?”

樂無愁五官揪到了一塊,臉漲成豬肝色,半晌才囁嚅著說:“我們不住在一起。”

“啊……全力尋找練姐姐,絕不能讓她再蹈覆轍。”

天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芳香穀中春草萋萋,杜鵑哀啼。一座高大的新墳無言矗立,墳前一塊青石墓碑。碑文刻得明白,並排兩行豎書:“兄楚諱狂人;姊楚墨氏諱菲菲”,下麵同綴著兩個大字:“之墓!”這一對歡喜冤家,終於還是葬在了一起,誰也躲不開誰。

遊俠門人喪服縞素,跪在墳前,假臉人親自念誦王弑禪撰寫的祭文:“蒼黃有喜,結子離離。忽爾震怒,棄孥無遺。中年見背,參商永離。郭鶴嫠叫,杜鵑血啼。親友兄弟,心何淒迷。殮以嘉木,窆以吉期。逝者已矣,生者來思。靈旗半落,喪服皆緇。山悲水咽,雨泣風嘶。英靈慢走,牽袂留之。一別霄壤,再見無時。層雲揮淚,眾水騰澌。燭照霄宇,歌動重墀。銀河星墜,歸路攸遲。來此去此,念茲在茲。臨歧揮手,思緒如絲。天堂回望,喜笑盈滋。浩氣千裏,劍舞虹霓。行我俠道,展我俠旗。嗚呼楚兄,魂歸來兮!嗚呼墨姊,魂歸來兮!心香一瓣,醇酒一卮。嗚呼尚饗!”紙錢伴著落花宛如雪片紛紛揚揚灑滿山穀。昨猶談笑,今已作古,眾人眼前拂過亡者的音容笑貌,一時都不禁悲從中來,淚灑春風。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也許就是遊俠的宿命。

月上柳梢頭,灑下萬尺清輝,鋪滿山山水水。遊俠山莊沐浴在清風花香之中,除了偶爾幾聲犬吠,一切顯得那麼怡和,儼然世外桃源。桃花庵中,一燈如豆。一張檀香木桌,古色古香,上置名貴的楸枰木棋盤。楸枰木色黃質堅,落子有敲金戛玉之聲,極為名貴。此時棋盤上黑白交錯,棋子起落有聲,第一武和唐小蠻對座手談。雖僅一天,憑借祖傳聖藥,第一武棒傷已經好了七七八八,行走坐臥不受影響。隻是最糟的是唐小蠻的老態加重,白發如雪,麵如雞皮,完全變成耄耋老嫗的模樣了。為了不讓她注意到自己的樣子,第一武偷偷藏起了梳妝鏡。又陪她對弈,終日未輟。

黑子離離,包角占腹,縱橫捭闔,已成合圍之勢。白子參差,多是散兵遊勇,各自為戰,眼見在劫難逃。唐小蠻意興闌珊,撚著一枚白子,舉棋不定,歎口氣道:“本想派兵遣將,暗渡陳倉,沒想到被你將計就計,誘入重圍。一步棋走錯,滿盤俱是空。我又輸了。”第一武聽出她弦外之音,嗬嗬一笑:“你永遠都不會輸,因為我沒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沒輸也就是你沒輸。”說著袍袖一擺,拂亂了棋局。唐小蠻渾濁的眼中滿是淚水:“帥哥哥你真好!就你疼我愛我。”

第一武避開她的眼光,看著棋盤:“要是有別人愛你,我就把咱家的醋全喝了,再把醋廠包下。嘿嘿,再下一——”局字尚未出口,猛聽嗖的一聲,一道白光疾如閃電破窗射入,直釘在對麵牆上,還原為一把柳葉飛刀,刀身沒入大半,刀柄輕顫。變起遽然,第一武應變如電,身形飆射出窗外,可是樹影婆娑,庭院寂寂,哪有半個人影。唐小蠻也跳了出來,驚問:“是誰?”第一武苦笑一聲:“不知道。有人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的虯龍真氣居然沒感應到,看來飛刀主人的武功,在我之上。如果適才射人的話,隻怕你我凶多吉少。”唐小蠻頭皮一涼:“那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