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南方1(2 / 3)

我這一代人的中國故事集中在經濟奇跡上,全世界都驚歎於中國爆發出的生產力。在風景如畫的三峽建立世界上最壯觀的大壩,照亮長江中下遊;翠綠的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中那些數不清的醜陋工廠的工人們每天12小時、每周7天、每月心甘情願地隻掙100美元地生產著打火機、鞋帽、空調、微波爐、玩具,將它們充斥到阿富汗的小商品市場與美國的沃爾瑪超市中;中國的領導人前往俄羅斯、加納、智利、委內瑞拉、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持續高溫的中國經濟需要更多的鋼鐵和石油;對比世界領導人一個接一個地拜訪北京,他們需要這個市場;中國的勞工漂洋過海、翻越戈壁,前往美國、歐洲、東南亞、中東、南美洲、北非,開餐館、開超市、修公路……他們既建設自己的家園,也改變世界的麵貌。

我多少感受到了卡爾馬克思在19世紀中葉的情緒,他目睹了資本主義和技術革命共同造就的物質繁榮:“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所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1]

但是,當你的視線稍稍偏離時,你就看到了別樣的中國。中國人贏得世界的注意力,不是通過質量,而是通過數量。生活顯得停滯,不那麼充滿希望,建築是粗俗醜陋的,年輕人眼神迷離,山川河流被汙染,像一個世紀以前一樣,土地仍不夠耕種,通往城市的打工之路日漸狹窄,要想進入世界經濟循環的鏈條,他們需要更多的技能。整個社會被一種不安全感包圍著,無處不在、日益加速的技術進步、市場力量,摧毀了那些昔日將人們聯結在一起的東西宗教、社團、家庭、古老的習俗,新事物超越了理解範疇,變化的速度太快了,轉基因食品昨天還是好東西,今天就成了有害物。但在中國,這場冒險或許更為驚奇。

30年前生活在濃鬱的集體主義氣氛中的中國人,突然間被拋入一個“人人自保”的時代。之前,人們用集體、黨組織,取代了家庭、宗族提供的安全紐帶,而現在金錢似乎變成了最後的安全稻草。我們似乎生活在這樣的尷尬地帶政府不再提供昔日的保護,卻仍舊保持幹涉你生活的權力;而個人雖然獲取了部分自由,但這自由的代價卻過分顯著,它犧牲掉了社區感、家庭觀、倫理,同時它又沒自由到你可以擁有獨立的判斷能力、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就像沉默、忍耐是昔日的農民對抗動蕩、壓迫環境的武器,如今無處不在的犬儒哲學、對日常生活挫折感的安之若素的態度,像是人們尋找到了情感宣泄的方法。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生活在此刻的中國,你很容易想起查爾斯狄更斯對19世紀初英國的評價。狄更斯寫到了在那個熏黑的工業時代、大都市興起中雄心勃勃或無所適從的個人。我該怎麼描述此刻的中國呢,那種糾纏在亢奮與無奈中的情緒。

三 愛輝-騰衝線

我花了點時間,才在中國地圖上尋找到愛輝與騰衝這兩個地方,它們分別屬於黑龍江省和雲南省,一個是東北角,與俄羅斯相鄰,另一個是西南角,離緬甸不遠。如果在這兩點間畫一條直線,就形成了一個分水嶺。

這條線的東部,43%的國土麵積卻居住著90%以上的人口;西部,國土麵積的57%,人口卻不足10%。它也是民族的分界線,漢族人居住在線的東南,而西部則是滿、蒙、回、藏等少數民族。很多曆史學家疑惑不解,為何中國有如此強勁的胃口,能在如此寬闊的領域,將如此多的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起,盡管他們的衝突從未結束,卻也很少出現徹底的分裂。

這條地圖上的愛輝騰衝線是曆史地理學家胡煥庸的發明。胡煥庸,1901年出生於江蘇宜興,在南京和巴黎接受高等教育,像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樣,他試圖探尋解救中國社會之道。那真是個焦慮的年代,一些知識精英們試圖從政治、教育、藝術、文學、科學、商業、生物、考古等幾乎所有的西方學科中尋找靈感,以刺激和拯救那個被很多人視為僵化的文明。而另一些人,則尋找種種證據,證明我們的文明是綿延的、富有活力的,以挽救人們日漸脆弱的自信……但很顯然,悲觀與懷疑論調占據了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