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向死而生(1 / 3)

躑躅花開滿了破碎的石階,它們從開裂的縫隙中鑽出來,細而長的紅色花瓣沾染了雪粒,像雪裏麵流淌的鮮血。沿著山階拾級往上,躑躅花越開越密,火焰一般一路摧枯拉朽地燒出去,轟轟烈烈地開了滿山,在雪花中飄搖。

不時有零星的刺客冒出來,是從後麵趕上來的,夏侯瀲挨個將他們斬退,順著百裏鳶的腳印進了山頂無名庵。

庵裏很靜,一個人也沒有。白石闌幹上堆了雪,禪房前麵栽了一排疏疏落落的紅鬆,底下開著一叢一叢的躑躅花,像一團火在燒。無名庵不是廢墟,甚至有些精致,像荒山裏憑空辟出來的園林。太陽有落下去的征兆,橘黃的陽光照在庵裏,有種說不出的靜謐。

可是太靜了,像從荒亂的歲月裏揀出來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百裏鳶不見了,隻有雪地上殘留的腳印。或許會有詐,但是也隻能循著腳印尋找。腳印在簷廊前消失,夏侯瀲不敢貿然進去,弓著腰摸到禪房外麵,用刀割破窗紗。裏麵是個小禪房,隻有靠南這扇格子窗,沒有人,對著屋內回廊的隔扇門開著,百裏鳶一定是從那裏出去了。

夏侯瀲從窗子跳進去,屋子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小炕,一張藤桌幾張藤椅。牆上掛了畫軸,紙張發黃,墨跡也黯淡了,裏麵畫的人麵目模糊,依稀看得清是一個小女孩兒。南麵牆上還掛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風箏,有一角明顯破過,後來又被縫回去了。矮桌上放了一本書,封皮已經殘破,夏侯瀲翻了幾下,是一本醫書,畫了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藤桌上放了一個蒜頭瓶,裏麵插了一株枯死的躑躅花。花瓣已經漆黑,像火燒焦了似的,又幹又硬。

大約是百裏鳶的臥房吧,但她好像很久沒有在這兒睡過了。炕上雖然整整齊齊疊著被子,卻布滿了灰塵。寧願睡在廢墟裏,也不願意睡在庵裏麼?夏侯瀲想。這間屋子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住的不是人而是幽魂,每當日落的時候這隻鬼魂會坐在窗邊,看滿山的雪和花。

風起了,外麵的風鐸叮叮當當地響起來。仿佛是預兆一般,原本寂靜回廊的那頭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蹦跳而過。夏侯瀲抓起刀衝進回廊,陰暗的回廊裏站了一群人,高高矮矮,姿勢詭異地互相挨在一起,枯瘦的身材,袍子空空蕩蕩。

是傀儡麼?夏侯瀲按刀不動。

走廊盡頭亮起了一方燭火,傀儡們紛紛側身分開,那唯一明亮的地方站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是百裏鳶擎著燭台站在那裏。幽幽燭光中夏侯瀲看見細細密密的絲線以她為中心散開,穿過鬥拱橫梁、立柱彩畫,和這些傀儡連在一起。

於此同時,夏侯瀲也看清了傀儡們藏在黑暗裏的臉龐,那不是人臉,是一具具骷髏,焦黑的骨骼,空洞的眼洞。牽機絲將他們支離的骨頭連在了一起,讓他們成為了百裏鳶的骷髏傀儡。

難道……夏侯瀲心裏有一種驚悚的預感。

“這些傀儡,不會是你爹媽和兄弟姐妹吧?”夏侯瀲問道。

“沒錯。”百裏鳶的聲音遙遙地傳過來,在空曠的回廊裏飄飄忽忽,“我要感謝你的牽絲技,否則他們何能站在這裏。中間那個最高的是我的爹爹,他叫百裏鯤,你聽過他的名字嗎?他的刀‘萬劫’在三十年前曾聞名天下。不過沒人知道這個出身朔北雪山的小侯爺是伽藍閻羅,大家都以為他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呢。”

“不好意思,出生得晚,沒聽過。”夏侯瀲道。

“我爹爹左邊的是我娘親,她叫溫如蓁,是懷朔城一個賣麻油為生的鰥夫的女兒。大約是怕身份泄密吧,百裏家總是這樣,娶沒有權勢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進門,再把女兒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這樣如果她們泄了密,清理起來也方便,不必擔心背後有什麼盤根錯節的關係需要善後。”

“真是沒有人情味的家啊……”夏侯瀲低聲道。

“是啊,”百裏鳶笑道,“所以還是死了好,你看,我讓他們怎麼動他們就怎麼動,聽話極了。夏侯瀲,等你的哥哥死了,我也給他裝上牽機絲,他會和我的爹爹娘親兄弟姐妹一起活過來,陪著我。”

“那是假的,百裏鳶。”

“隻要他們陪著我,那就是真的。”百裏鳶轉過身,擎著燭火慢慢走遠,“我原本以為會是持厭來殺我,卻沒有想到是你。也好,這樣我就不用擔心傷你骨頭了,弄殘弄廢都沒有關係。”她吹滅了蠟燭,回廊一下陷入黯淡。最後一抹光中,她扭過頭來,燦爛地微笑,“爹爹娘親,幫阿鳶送這位哥哥……上路!”

第一把刀“萬劫”迎麵而至,沉雄如虎的刀勢壓頂而來,恍然間夏侯瀲似乎看見百裏鯤的怒目白須的臉龐。夏侯瀲迅速拔刀出鞘,步生蓮的黑刃沒入黑暗,和萬劫絞殺在一起。兩柄刀悍然相撞,刀刃碰撞間摩擦出細細密密的火花,陰暗亮了那麼一瞬,那張焦黑的骷髏臉距離夏侯瀲隻有咫尺之遙,仿佛正吐著陰冷的呼吸。

其他傀儡圍攻過來。百裏鳶自己不會揮刀,卻能操縱傀儡揮刀,而且是同時操縱九個傀儡!她遠比夏侯瀲想象的要強大,她的強大來自於遠超於人的聰穎。刀術需要日複一日的練習,而操縱傀儡卻隻需要學會牽絲技和牢記刀譜。

步生蓮在手中翻轉,夏侯瀲在回廊間錯步轉身,步伐快得猶如鼓點。他知道骷髏的弱點,人骨遠比鋼鐵更加脆弱,隻要斬斷骨頭,這些骷髏便會失去行動的能力。傀儡的攻擊出現了空隙,夏侯瀲抓住機會揮刀直上,隱匿在黑暗裏的黑刀劃出哀冷的呼嘯,刀刃距離百裏鯤的手臂隻有一步之遙!

然而,骷髏的廣袖驀然翻卷,細細密密的粉末蜂子一般襲來。夏侯瀲的動作猛地一滯,咳嗽著後退。

什麼東西!

粉末吸入鼻腔是極端辛辣的味道,好像在哪裏嚐過。有傀儡向上發射弩箭,頭頂傳來什麼東西被割裂的聲音,夏侯瀲仰頭看去,漆黑的屋頂懸掛了數不清的布包,因為光線太暗他之前沒有發覺,此刻布包破裂,漫天粉末迎麵而來,紛飛如細碎的塵埃。

呼吸變得困難,心跳聲如擂鼓,腦袋發著暈。夏侯瀲忽然想起來了,這味道……是極樂果!

“夏侯瀲,你是持厭的弟弟,我給你一個恩典吧。”百裏鳶坐在黑暗裏猙獰地微笑,“我讓你在無上極樂中沒有痛苦地死去!”

夏侯瀲迅速撕下衣裳的一角掩住口鼻,必須快點,極樂果麻痹精神,不能在這裏多待。夏侯瀲放緩呼吸,收刀於肘後,這樣百裏鳶就看不到他的刀勢。隻要斬斷傀儡的手臂,他就能贏!

傀儡揮著刀蹬地而來,夏侯瀲握緊刀柄,虎口抵著吞口,冰冰涼涼。在傀儡距他三步遠的時候,夏侯瀲悍然出刀,衣袖在肘後收斂,恍若黑色的蝶翅,黑刀劃過一道沉斂的弧線,斬向傀儡的手臂。這是速度與力量達到極致的一擊,無人可以預料也無人可以抵擋,傀儡必將在步生蓮的刃下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