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伏惟尚饗(3 / 3)

“因為一個人的世界就是一片廢墟。”持厭輕聲道。

大雪紛飛,蕭瑟的雪風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塤聲,藏在紛揚的雪花裏,細碎地像絮絮低語。持厭靜靜地聽著,他忽然想起來了,十四歲那年他好像是救了一個女孩兒。他在池塘邊上吹塤,是住持教給他的曲子。住持說孤單的時候就吹塤,塤聲像低低喃喃的耳語,可以假裝別人在和自己說話。他其實覺得住持這樣有點蠢,因為嘴巴在吹塤,沒有辦法回應,這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很孤單。

可他還是吹了,他的塤聲散在月色裏,像一隻撲著翅膀的白蝴蝶,孤零零地飛向遙遠的天邊。他忘記他吹了多久,吹得累了停下來,想要回房睡覺。經過回廊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女孩兒,依著抱柱,下巴擱在膝蓋上,小小的一團。

他記起青色月光裏那又小又蒼白的臉頰了。

是她,是百裏鳶。

原來他們很久以前就見過麵了,在他們還沒有成為死敵的時候。

一盞盞白紗燈籠在風雪中搖搖曳曳,他想起百裏鳶寫在天燈上的心願——

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

“走吧,小瀲,順著塤聲,找到她,”持厭轉身往前走,“殺了她。”

沈玦緩慢地呼吸,手掌張張合合。雪地平坦,馬車還是不免晃動,外麵燈挑上的小燈籠克磕托磕托撞著馬車壁,他靜靜聽著,等麻勁兒又退了些,身上終於有了點力氣。他一點點探向匕首,錯金刀柄握入手心,刀柄上繁複的花紋摩擦著手掌,細細微微的疼。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手腳還是軟綿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塌下去,他扭過身,倚著車圍子,十指收緊,顫著手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劃了一道。

劇烈的疼痛漫過全身,溫熱的鮮血汩汩流出,洇濕衣袖。身上還是麻,還不夠痛,沈玦咬緊牙關,劃下第二刀、第三刀。痛楚蓋過麻藥,力氣緩緩複蘇。他顫著手掀開簾子,風雪劈頭蓋臉地灌進來。趕車的番子驚訝地回過頭,正望見他煞白的臉和慍怒的眼神。

“現在,立刻,回程!”

刺客像沉默的鬼魂飄蕩在廢墟裏,黑色的影子影影綽綽地在蒼白的雪霧裏出現又消失。他們彼此不說話,夏侯瀲和持厭也不敢交談,安靜地穿過頹圮的回廊,路過一間間燒得漆黑的院子和廳堂。塤聲越來越近,散逸在天地間,仿佛有些顫抖,像飄蕩的雪花。

他們路過一間小屋,三個雪人透過月洞靜靜望著他們。持厭沒有停,走上了回廊,夏侯瀲看了幾眼,也跟在後麵。回廊曲曲折折,通往雪霧深處,那塤聲沒有停歇,清清亮亮,又有些冷寂。夏侯瀲心裏有些不安,這塤聲像飄忽的鬼魂,指引他們去不知名的死地。

他們走進了荒蕪的花園,在褪了色的抱柱前麵,結了冰的池塘中央看見了百裏鳶。她背對著他們,盤腿坐在冰上,在大雪裏是一個朦朧嬌小的影子。

“你去還是我去?”夏侯瀲低聲問。

持厭沒有回答,徑直邁出了回廊,一步步走向了池塘中央。

飛雪中森冷的刀光一閃,那塤聲戛然而止,冰麵上氤氳出鮮紅的血漬。夏侯瀲也走過去,低頭看那個小小的屍體,百裏鳶的側臉藏在黑亮的長發下,蒼白得像一個娃娃。夏侯瀲蹲**檢查她的臉,沒有人皮麵具,是真臉。

意外地順利。夏侯瀲想,接下來隻要在刺客發覺之前溜出去就好了。希望沈玦在他回去之前消消氣,他可以假裝受了傷,這樣沈玦就不忍心怪他了。

“小瀲,拔刀。”持厭忽然說。

“啊?”夏侯瀲仰頭看他。

持厭已經拔出了刀,對著四周空茫的雪霧。

“沒有塤。”他說。

夏侯瀲猛地一震,下意識望向百裏鳶的手,那裏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翻找衣裳,也沒有塤藏在下麵。

幽靈一般的刺客從廢墟後麵走出來,白瓷麵具沒有表情,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望著他們。

這是個埋伏,百裏鳶知道他們會來!

夏侯瀲拔出步生蓮,和持厭背對背,雪花落在黑刀上,結出薄薄的一層雪霜。

一個矮小的影子出現在遠處的廢墟頂端,她穿著鳳鸞雲肩素色夾襖和妝花織金紅緞馬麵裙,白皚皚的飛雪中,豔麗得像一道血痕。持厭遙遙望著她,靜默不言。女孩兒向他們張開雙手,仿佛是擁抱漫天飛雪,又像是要擁抱一個人。

她咧開嘴角,露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

“哥哥,你來殺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