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和持厭磕了三個響頭,雪落了滿身。
番子們都沉默無言,默默聽著風雪中的颯颯呼嘯。這地方噤了聲兒一般,死了一樣寂靜,隻有鬼魂能夠低語說話。一瞬之間他們忽然覺得這個地方原本便是死魂的安息之所,而他們是誤入禁地的生人。
夏侯瀲從雪地裏站起來,對他們道:“一會兒要是我和持厭暴露了,你們放完火就自行撤離,不用管我們。”
“這怎麼行?”奚宣皺眉。
夏侯瀲搖搖頭,隻道:“按我說的做。”
番子們這才發現,持厭的包袱已經快空了,他沒有留下回程的口糧。這場刺殺隻有刀,沒有鞘。這兩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他們是伽藍的刺客,和這些亡魂有著共同的命運——
埋骨雪山,魂逐飛雪。
沈玦深吸了一口氣,握了握手掌。手指已經能動了,這麻藥沒有夏侯瀲說得那麼厲害,不是他摻多了水就是買了假貨。夏侯瀲一直在他眼皮底下待著,這藥大概是持厭去買的。持厭那個小子,沈玦氣得眼前發黑,原本以為是個老實頭兒,沒想到是個兩麵派!
沈玦手肘抵著車板,想要挺起身來。身子不停地發顫,力氣使不出來,咬著牙堅持了一會兒,還是躺了回去。雖然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滿頭大汗。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鬆了勁兒,他望著車頂直喘氣。歇了一會兒,伸手去探車圍子,想要借力,手指發著顫,指尖因為用力而發青,卻依舊無濟於事。
混蛋,夏侯瀲這個混蛋!沈玦閉上眼,嗬嗬喘著氣。
馬車跑得快,直晃蕩,腰上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悶悶的一響,他伸手一探,摸到一截冷而硬的錯金刀柄。
是他的匕首。
雪落滿山,地上積的雪足足能夠沒上腳後跟,巡哨的刺客們在鬆樹底下歇腳啃幹糧,有個人走出去撒尿,熱乎乎的水兒冒著煙氣撒出去,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冰。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他笑道:“一起出恭?”
腰後猛地一痛,他眸子緊縮,那隻手捂住他的嘴,慘叫聲被捂進了喉嚨。他扒了兩**後人的手,無力地癱軟下去。
夏侯瀲將他推進了雪地,戴上麵具,扭頭朝中間的刺客們走去。他兩手從腰後抓出手弩,短矢一左一右射出,同時貫穿兩個人的眉心。細小的血花從眉間濺出,仿佛鮮豔的花鈿,有一種血腥的美麗。刺客們悚然一驚,紛紛拔刀,然而無數番子從天而降,雁翎刀在飛雪中一劃,血花迸濺猶如煙火。
有一個人脫逃,持厭從樹後走出,與他擦肩而過。沒有人看見刹那出鞘,但那個人已經捂著脖子倒下。
埋好屍體,藏好血跡。所有人戴上麵具,朝侯府走去。
出了林子還要再走一截山道,過了一座七拱橋就能望見侯府了。那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磚牆,伏在雪風中,像滾滾烏雲,仿佛劃分了陰陽兩界。雪霧太濃,視線不好,白天依然點著燈籠。合抱大小的燈籠掛在牆下兩掖,幽幽地散出一點光暈,是茫茫風雪中唯一一點溫暖的顏色。底下開了一座角門,門洞前麵站了兩列刺客。
番子們悄無聲息地替換了所有人,為夏侯瀲和持厭推開大門。
“二位,請務必小心!”
夏侯瀲拍了拍一個番子的肩膀,轉身和持厭跨過門檻。門環哐當一聲,大門在身後閉攏,前方的**變得清晰起來,牆壁被熏得漆黑,遠處的垂花門洞塌了一半,雕花石匾碎成了兩截,一半陷進了雪裏。斷壁殘垣裏橫亙著巨大的古木,都燒焦了,黑木上覆著白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淒涼。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廢墟,而是……密密麻麻的雪人。
每一個角落都立著雪人,三個為一對,兩邊高中間矮,胖大的身體,白滾滾的,像堆在一起的湯丸子,兩根細細的樹枝斜插在身上,是他們細弱的手。三個雪人互相牽著手,有的雪人腦袋沒擺正,倒像是搖頭晃腦似的。
“這裏一直是廢墟嗎?”夏侯瀲蹙緊眉頭,“還有這些雪人,一直都有麼?”
持厭走到一個雪人麵前,透過白瓷麵具望雪人黑漆漆的眼睛,“百裏鳶成為閻羅之前不是。”
“……”夏侯瀲說,“我的意思是百裏鳶一直沒重修侯府麼?”
“嗯,沒修。”
“為什麼不修?”夏侯瀲端詳著雪人,“這雪人像是一家子,爹爹娘親和小孩兒麼?”
持厭繞到雪人背後,左邊那個雪人身後寫著“持厭哥哥”,右邊是“阿雛姐姐”,中間是“阿鳶”。夏侯瀲顯然也發現了,挨個看雪人的背後,“持厭哥哥”“阿雛姐姐”“阿鳶”,“持厭哥哥”“阿雛姐姐”“阿鳶”,一個又一個相同的雪人,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字跡,執拗地重複,堆滿荒涼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