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帶著大夫上山給她看病,她很高興,這是爹娘頭一回上山來,是為了她。她躺在拔步床上,看那個大夫捏著她蒼白的手腕。大夫捏了半晌,沒吭聲就出去了。
大夫的臉色不好,她心裏忐忑,偷偷摸摸爬起來。她有預感,她可能再也好不了了。其實不長大也沒關係,永遠當個小孩兒也很好。她想,這個病得的久一點,或許爹娘還會再上山來看她。她赤著腳踩過花圃裏白花花的雪地,踩過穿堂冰涼的梅花磚。庵裏死一樣靜,她隻聽見自己的光腳丫踏在地上的啪啪響。
摸到了爹娘下榻的禪房,透過碧煙羅的窗紗,她看見爹娘端坐的影子,還有那個老大夫。老大夫捏著自己的山羊胡子,輕輕搖著頭。
“這是你們百裏家的報應,老天爺降的罪!”她娘說,“這病治不好怎麼辦?她像一個怪物!”
屋子裏沉默了很久,她抱著膝蓋,聽簌簌的雪聲。終於,她聽見爹爹的聲音:“罷了,送她去西域吧,她既然是惡鬼,就該像惡鬼一樣命硬。送她去西域,從此,死生由她!”
那話又冷又硬,傳到她耳裏是沁骨的涼。他們終於不要她了,像丟棄一隻狗,扔到異國他鄉,扔到一生再不相見的遠方。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禪房的,爬上冰冷的床榻。“怪物”這兩個字從娘親的嘴裏吐出來,在她耳朵裏回響,最後變成淒厲的尖叫。
“怪物!”“怪物!”她怔怔地想,她是怪物。
她又翻起了醫書,墨筆勾勒的花兒映入眼簾,細細的花瓣兒,蜷曲著收緊,像一圈尖尖的牙齒咬合在一起。她想起每當冬天過去,禪房外麵就會開好多這種花兒,從山頂一直蔓延到山腰,像摧枯拉朽的火焰,那是山頂唯一豔麗的顏色。
原來大雪之下掩埋的從來都是陰陰的殺機。
“七月半對我來說不夠用,它一年才發病一次,我等不了那麼久!所以我提高了藥丸的濃度,兩倍不夠就四倍,四倍不夠就八倍。終於,我配出了極樂果。”
“你把它喂給了你爹娘麼?”阿雛怔怔地問。
“我把藥丸碾成粉末,倒進了百裏家的水源。”百裏鳶冷笑著道,“百裏家在山腰,而我在山頂,有一條河從山頂的冷泉發源,他們每日用水都取自這條河。是不是很笨?在府邸周圍建造哨亭,包裹得像一個堡壘,命脈卻暴露在外。”
“百裏家……有多少人?”阿雛問。
“不知道,沒數過。”百裏鳶笑著道,“總之我下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所有人都瘋了。姐姐,你真該看看那個場麵,那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時候。”
她提著一盞白兔燈籠,哼著歌在回廊上走,一麵走一麵在四處點火,火焰隨著她的步伐蔓延開來,爬上大紅抱柱,爬上彩畫房梁,爬上屋脊上的脊獸。她的姐妹兄弟麵孔痙攣地從屋子裏爬出來,哭嚎著問她要極樂果。她麵無表情地撒出一把粉末,他們爭先恐後地在地上舔舐,衣裳被火燒著也無知無覺。
她的父親從火場中提著刀走出,烈焰在他身後燃燒,他的須發在火浪中飛舞張開,震怒猶如武神。
他狂怒地嘶吼:“百裏鳶,你這個畜生!”
可是他最終仍舊沒有抵抗住藥癮的發作,長刀哐當落地,手背和額頭青筋暴突,他麵孔扭曲地跪倒在地。他掙紮著抬起頭,望向火海中漠然的少女,“我真該聽大師的話殺了你……你是個惡鬼啊!”
“是啊,你為什麼沒殺我?你沒殺我,”百裏鳶歪著頭望著他,“死的就是你。”
她轉過身走出侯府,火海在她身後燃燒,廢墟一處接一處地坍塌,從此親緣盡斷,她在這世上再無親人。
“所有人……都死了……”阿雛渾身發冷。
“是啊,”百裏鳶唇邊浮起險惡的笑容,“既然他們說我是惡鬼,那我就做給他們看!不知道他們滿不滿意我這個修羅惡鬼!”
阿雛發著抖道:“你這個瘋子……百裏鳶,不要你的是你爹你娘,陷害你的是你二姐,你心裏有怨,你懲罰他們就好了,為何要殺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