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沒有盡,窗子裏透進來蒙蒙的亮,紗窗外麵是陰森的樹影,偶爾傳來村民嗚嗚的哭聲,像鬼魂在徘徊著嚎叫。
他覺得渴了,想要水喝。可旁邊沒有人伺候,司徒謹他們都是他的下屬,不是他的仆人,不會跟在他身邊鞍前馬後地侍奉。他們給他灌完了藥就覺得完事兒了,等著天亮他醒來繼續發號施令。
他隻好忍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好像被拉長了,沒有盡頭似的。有誰托起他的背,喂他喝了水,甘甜清冽,是井水的味道。額頭上的巾帕也被換了,清涼蓋住額頭的滾燙,他覺得臉頰的溫度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瞥見床頭有一個人影兒,背靠著床架子坐在地上。
是阿瀲嗎?他想。
腦子好像糊塗了,他好像回到很多年前還在謝府的時候,他是謝驚瀾,夏侯瀲是他的書童,睡在他的拔步床下,他要喝水,夏侯瀲就給他端過來。
過了兩天,水退下去了,殘破的村莊露了出來。沒有幾家的屋子幸存,統統趴了。道上全是死豬,烏黑的身體直挺挺地僵在那。倒伏的樹木橫亙其上,枯死的枝條下麵能找見幾具淹死的蒼白屍體。
沈玦下令啟程。他的病還沒好,燒退了些,可摸上去仍舊微微的燙。但時間不等人,他必須趕在老皇帝駕崩前趕回京城。他令番子們把馬喂飽牽出來,收拾好帳篷和行李,打點一切,一個時辰後準時出發。
夏侯瀲皺著眉過來,道:“你病還沒好全呢。騎馬吹風,你想死在半道上一了百了嗎?”
沈玦不答反問:“昨晚是你麼?”
夏侯瀲愣了一下,道:“你不用道謝,我看你沒人照顧,就自作主張幫你倒了幾杯水而已。”
沈玦捏緊水壺,厲聲道:“咱家的事情無須你操心,往後你再敢靠近咱家半步,咱家要你的命!”
夏侯瀲:“……”
這人腦子有病。
他沒理沈玦,向司徒謹確認了一個時辰之後出發,轉身走了,走之前還不忘拽走了朱順子。
司徒謹看向沈玦,問道:“不派人跟著他嗎?”
沈玦閉了眼睛,道:“罷了。我們快馬回京,他沒有機會趕在我們前頭。既然無害,便讓他去吧。”
夏侯瀲和朱順子揀了一堆破爛回來,其中還有福王的馬車底盤,車圍子和車頂蓋已經被水衝走了,隻剩下帶著四個車軲轆的車底盤。番子都好奇地看著他,夏侯瀲和朱順子開始削木頭,把轅木和底盤重新接起來。有番子明白他在幹嘛了,自發地過來幫忙。
夏侯瀲又找來四根竹竿和一塊大油布,在底盤上麵搭了一個平頂棚子。番子把水漬擦幹淨,木頭浸了水,還泛著潮。夏侯瀲去獵戶家買了兩床被子鋪在上麵,再牽來兩匹馬套上軛,一輛簡易到極點的馬車就齊活了。
沈玦看也不看,時辰一到,就爬上馬。病沒好,手腳發軟,費了好大勁兒才爬上去坐穩。
夏侯瀲叫他下來,讓他去坐馬車。
沈玦扭頭看那一輛平頂油布篷的“馬車”,棉被是人家新做的婚被,遍地紅牡丹花的被麵,土得掉渣。沈玦滿臉都是嫌棄,道:“即刻啟程,都上馬!”
番子們看了眼夏侯瀲,沒敢違抗沈玦的命令,紛紛上馬。夏侯瀲深呼吸幾口氣,讓自己不和腦子進水的病號一般見識。吐息完畢,夏侯瀲走過去在番子們震驚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沈玦從馬上拉下來,打橫抱在懷裏。
腰直腿長,挺拔高挑的男人把另一個同樣高挑的男人抱在懷裏,竟然有種詭異的和諧。
“放開我!”沈玦咬牙切齒。
“你想要一屁股摔地上,我就放開你。”夏侯瀲低著頭瞧他。
沈玦怒極反笑,道:“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夏侯瀲不屑地笑了笑,“我早不想活了。你那什麼梳洗掏腹我也無所謂了,隨便你吧。我想明白了,爺刀山火海都闖過,怕個屁。大不了咬舌自盡,看你大刑上得快還是我牙齒合得快。怎麼樣,坐不坐馬車?”
“我不!”沈玦大吼,“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把這個瘋子拿下!”
誰他娘的才是瘋子?
沈玦倔得令人腦仁疼,夏侯瀲氣得想要把他的腦袋按在地上。
“沈玦,你不為你自己考慮,總得為你這幫弟兄考慮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撒手去了也就罷了,你這幫弟兄跟著你出生入死,你讓他們怎麼辦?”
番子們從馬上下來,齊齊跪在地上,道:“求掌班保重身子!”
連司徒謹都沒動彈。沈玦終於沉默了,自暴自棄地偏過頭,讓夏侯瀲看著他冷白的側臉。
夏侯瀲把沈玦放進被褥裏,沈玦整個人窩在大紅棉被裏頭,露出一點蒼白的臉像奪了月色的白瓷。
大雨過去了,天空青得像杭綢織成的錦緞,偶有幾片極淡的雲片是緞子上繡的暗花。熹微的天光照下來,映得篷子上的水滴晶瑩的亮。馬車顛簸,沈玦昏昏欲睡。夏侯瀲坐在他頭邊上趕馬車,影子罩在他的頭頂。
這個男人,有著與夏侯瀲一樣的眼睛,也有著夏侯瀲一樣的性格,一樣的粗魯,一樣的蠻橫。
十年了。夏侯瀲早已不該是十四歲的模樣,至少三年前沈玦在柳州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刺客。那是一把絕世殺器,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可是這個人,卻像十年前的那個夏侯瀲披風瀝雨,踏過歲月的長河,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是真是假,他分不清了。錢正德說得沒錯。縱使是鏡花水月的影兒,隻要不戳破它,它就是真的。棉被底下的唇勾出一個嘲諷又蒼涼的弧度,沈玦對自己說,睡吧,睡過去。夢裏麵,什麼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