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劫燼灰(3 / 3)

“是兒子僭越,自作主張,往後再也不敢了,求義父原諒。”沈玦說著,又要跪下去,魏德扶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回椅子裏。

“玦兒,你可知道當初為父為何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從冷宮撈出來?”魏德站起身,天漸漸暗了,燈火又起了,魏德隔著蟬翼輕煙一樣的軟煙羅窗紗看外邊兒朦朧的燈火,好像看見了不真切的往事。

“因為那日兒子在馬蹄下救了您麼?”沈玦答道。

“不是因為你救了為父一命,而是因為為父在你身上,看見了為父自己。”魏德摩挲著手裏的碧璽珠子,道,“萬歲還未禦極之時,隻是個人嫌狗厭的皇子,更何況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我就像路邊的草,誰見了都可以往上麵踩一腳。可我不甘心啊,我盡心竭力伺候萬歲,就盼著哪天可以熬出頭。你看,上天垂憐,萬歲登基,我也成了這紫禁城裏說一不二的人物。玦兒,那天在圍場,我從你眼裏看到的,就是當年我的不甘心!”

“就算有淩雲之誌,沒有義父的栽培,又哪有沈玦的今天?”沈玦將茶盞端到魏德跟前。

魏德接過茶盞,拍了拍沈玦的肩頭,低聲道:“好好幹,孩子。你不是錢正德那群爛泥扶不上牆的貨,他們呐,打心底裏就認定了自己是個奴婢,自己都這麼認了,又有什麼出息呢?咱們才是一路人,我老了,倦了,遲早要撒手走的。將來,這一切,”魏德環顧司禮監,對沈玦笑道,“都是你的。”

是啊,都是我的。織錦琵琶袖下,沈玦的手指繃得青白。

沈玦低著頭,魏德看不見他唇邊的冷笑和眼裏翻湧的陰霾,隻聽見他一如既往輕聲細氣地說:“義父,您會長命百歲的。兒子隻要在您身邊當個傳話的小太監,就心滿意足了。”

宮門落鎖之前,沈玦出了宮。方存真早已侯在沈宅多時,見沈玦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彎著眉眼迎了上去,他眼力太好,一不小心瞅見沈玦臉頰上的紅印,心狠狠跳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去,身子愈發弓下去一截,隻假裝沒看見。

沈問行捧來巾櫛,哭喪著臉沾溫水輕輕熨沈玦臉上的紅痕,心裏不知罵了魏德那個老混蛋多少遍。

“藥怎麼樣?”沈玦一邊淨手一邊問。

方存真喜笑顏開,獻上一個小葉紫檀的小盒子。

沈玦接過盒子,打開,裏邊兒躺了一個小藥丸子,還有一張宣紙謄抄的藥方。

“督主,這就是七月半解藥的樣品和藥方了。”方存真點頭哈腰道,“都在藥人身上試過了,現在他們個個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一口氣能吃四碗飯呢!”

“你確定?”沈玦問。

“當然!小人怎敢騙您!”方存真指天指地地賭咒發誓,末了,又眉開眼笑地說道,“這藥還沒個響亮的名字呢,還請督主賜名。”

沈玦看著盒子裏的藥丸沉默了許久,那拇指節大小的黑色藥丸在燈下閃著玉一般的光澤,像一顆洗盡風塵的黑曜石。最終,沈玦低聲道:“就叫它‘望歸’吧。”

“好名字!好名字!”方存真連連稱讚。

“可是,”沈玦合上木盒,頗有些頭疼地說道,“‘望歸’的存在,萬不能讓魏德知曉。你莊子上這麼多人,可如何是好?”

方存真眼睛骨碌碌一轉,稍稍走近幾步,說道:“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督主,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他們一把火全燒了。”

“好主意。”沈玦漠然道。

方存真覺得自己給沈玦獻了個好計策,連連點頭。

“那你呢?”沈玦眼波一轉,落在方存真身上,冰冷無情。

方存真一愣,背上的霜毛密密麻麻地長起來,他張目結舌,結結巴巴道:“督……督主,這是何意?”

“方存真,你當咱家是傻子麼?”沈玦嘲諷地輕笑,“你早就聯係好了買家,預備明日交貨。可惜,他們現在全都死了。”

西邊忽然有滾滾黑煙冒起來,院外有人大喊“城西起火了”,那正是藥人別莊的方向。沈玦手搭涼棚望著天際,道:“你的主意很好,咱家已經照辦了。你說的很對,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所以,你也去死吧。”

有番子神不知鬼不自覺地出現在方存真身後,捂住他的嘴,脖子上冷光一閃,方存真的身子迅速癱軟下去。沈玦低頭,目光落在那個小盒子上,伸出手細細勾勒上麵的花紋,每一寸流連都有深深的繾綣。

“傳我命令,即刻起,追捕七葉伽藍無名鬼。切記,不可傷他一分一毫。”

沈問行猶疑道:“那魏公公那邊……”

“死死瞞住他。”沈玦陰沉地道,“令咱家的親信捉拿夏侯瀲,東廠其餘人不可插手。至於伽藍其他刺客,或殺或捕,一個不留。如此一來,才能混淆視聽,不令魏德起疑。”

“恐怕夏侯公子會誤會您的用心。”

“不會,”沈玦摩挲著檀木方盒,“他的母親會告訴他,他有一線生機,在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