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照夜涼(3 / 3)

沈玦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他目光所見皆是歌舞升平,可這良辰美景的陰影裏,大歧的背麵,卻藏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夏侯瀲就行走在那裏,在黑夜裏現身街頭,追魂索命。

“高年,你做得很好。你的妻兒老母都會得到應有的照料,你的兒子現在已經進學了,試貼詩寫的不錯。問行,拿給他看看。”

沈問行應了聲喏,從懷裏掏出一遝後後的宣紙,從那小方格裏遞給高年。

高年一邊看一邊抹淚,道:“幸好這娃兒有出息,不像他爹,沒本事。督主,多謝您的栽培,有您照應,小的放心。”

沈玦剛想點頭,小艇上的琴聲忽然一滯,扯出刺耳的尖鳴。

與此同時,方格那端忽然射出一支漆黑的短箭,發出梟鳥一般的呼嘯聲,那呼嘯聲尖而利,像要紮進人的腦海。沈玦迅速避讓,短箭擦過沈玦的發絲,射滅他身後燈座上的燭火。

霎時間,廂房裏一片漆黑。

“戒備!”司徒謹嘶聲大吼。

牆體被三柄長刀同時穿透,兩個包廂的隔牆是一扇半掌厚的木板,刺客砍擊之後以肩膀撞擊木板,踩著橫飛的木屑踏入沈玦的包廂。沉沉黑夜裏,隻有素白的月光浸透窗紗,照進一點細微的光亮。在那白慘慘的亮光裏,躬身突進的刺客猶如魑魅魍魎。

河水上的琵琶聲忽然轉急,沈玦沒有動,手裏握著瓷杯靜靜聆聽,他能想象出妓女蔥白的指尖快速撥動琴弦,像擾亂了一池江波,琴聲如珠玉落地似的脆響鏗然。

司徒謹的大吼響徹了整個樓舫,原本醉醺醺的嫖客忽然暴起,推開懷裏的女人,抽出藏在衣袍下鋒利的雁翎刀。他們同時拋出鉤索,鉤住二樓的曲闌幹淩空而上,長袍散開,人們看見他們袍裾底下的黑色曳撒。

兩邊的窗戶被東廠番子突破,窗欞和門板四分五裂,刺客們迅速轉身,三尺長的凜冽長刀與金漆雁翎刀相撞,刀光迸濺,如清冽的水花。

雜亂的腳步聲、兵刃相接的聲音、血肉撕裂的聲音、女人落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黑暗裏,冷白的月光下,所有人都在行動,除了沈玦。他望著瀲灩江波下的無限星河,忽然想起夏侯瀲的眸子。他突然覺得心很空,空得有些難過。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當初夏侯瀲難以接受他認賊作父,固執地要他重新去考科舉。隻是造化弄人,誰也逃不了、避不開,那該死的命運。

琴聲又是一轉!

手指撥弦的速度越來越快,沈玦似乎聽見了千軍萬馬橫渡長河。

水麵底下忽然躥出許多黑衣刺客,每個人都戴著白瓷麵具,蒼白的麵具隻開了兩個黑黝黝的眼洞,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像沒有臉龐的鬼魂。然而,正當他們登船時,一排番子忽然現身!原來他們早已窩身藏在船舷下,隻等待刺客登船。番子們同時送出利刃,血花迸濺,黑衣刺客來不及上船便已經被一刀剖腹,一個接一個地掉下秦淮河。暗紅色的血混在黑色密流裏被拉成一條,像歌妓的紅綃,飄飄搖搖。

“掌燈!”司徒謹厲聲大喊。

燭火重新被燃起,廂房裏重新亮起來。

沈玦終於看清屋裏的情形。窗扇破破爛爛,番子們提刀靜立。三個刺客都被拿下,有一人斷了手臂。高年躺在隔壁廂房的地上,胸口插著刺客的匕首,鮮血沿著血槽汩汩往外冒。

沈玦冷然下令:“抓住那個琵琶女,她是鞘!”

番子們猶如黑色潮水迅速湧出廂房,跳進水裏,小艇上的女人見狀,丟了琵琶,也跳水逃跑。但她終究沒有番子迅猛,水麵上很快湧起暗紅色的血流。

高年在地上呻吟,臉色已是死灰,雙手在地上亂抓。

其實高年早就不小心暴露了,伽藍許他重金,要他誘沈玦出來。但是這些無家無室的亡命徒哪裏知道,這世上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捏在沈玦的手裏。

司徒謹握住他的手,低聲問:“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我……我盡職了……我的妻兒……母親……”

“會的,督主會照顧好他們的。”司徒謹用堅毅的眼神看他。

高年點點頭,“夏侯瀲……夏侯瀲還有一女仆,名喚照夜……很……很強,與夏侯形影不離……讓督主……當心。”

沈玦驀然一驚,不由得高聲問:“什麼女仆?”

高年卻已經不行了,張了幾下嘴,眼睛徹底沒了神彩,像幹涸的枯井,頭一歪,死了。

沈玦抓起一個刺客的領子,冷冷問道:“什麼女仆?給咱家交代清楚,要不然,咱家要你死。”

那是個削臉深目的男人,眸光冰寒,像一條毒蛇陰陰地射出目光。他沒有回答沈玦,隻低聲道:“東廠督主,你的名字已寫上了伽藍命簿,伽藍記住你了。”

冰冷的笑意浮上沈玦的唇角,沈問行離得近,看見沈玦涼颼颼地笑起來,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沈玦其實不愛笑,他對一個人笑,要麼是心有防備,要麼是那個人要大禍臨頭。

“不說?”沈玦站起身,臉罩在燈影裏,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有種冰冷的灩然,“方存真那不是還缺人麼?給了他躑躅花,卻還淨日裏問咱家要身中七月半的藥人,先前捉了幾個伽藍暗樁送過去,聽說都折騰死了?”

“可不是呢,其實也不算死,就是七竅流血,五感盡失了。”沈問行接話。

“好,那就把這幾個一並送過去吧。”

“外邊兒那些刺客呢?”

“隻有這三個才是伽藍刺客,其他都是暗樁。殺我,用三柄刀,倒是很看得起咱家。”沈玦冷冷地笑道。

刺客都被拖走了,屋裏一下子靜下來。沈玦不動,大家都不敢走。

他一個人站在燈影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沈問行眼睛轉了幾圈,向司徒謹使眼色,司徒謹沒理他。

“司徒,”沈玦忽然出聲了,“要是朱明月變了,變成一個你完全不認得的人了,你會怎麼辦?”

“不會的。”司徒謹說道。

“我隻是做個假設,”沈玦不耐煩地說道,“萬一她變了呢?”

“我是說,”司徒謹眸光定定,“明月是我的妻,無論她變成什麼樣,我都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