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照夜涼(2 / 3)

“真是塊寶地,比咱們京裏頭的八大胡同不知風雅多少倍。聽說這兒的**大多是揚州瘦馬出身,總角年紀就開始學吹拉彈唱,詩詞歌賦,個個兒都會作詩填詞兒呢,比起狀元爺也不遑多讓。”沈問行笑道,扭頭看沒什麼表情的司徒謹,“司徒大人一路護衛辛苦,要不今晚就在這兒歇上一夜,不嚐嚐鮮豈不白來?”

司徒謹垂眸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仍舊看著灩灩江波,沒理他。

王八頭兒見了沈玦,眉眼彎彎地湊上來,遞上來一本金漆滾邊的折子,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曲目,“公子爺,愛聽什麼曲兒?我們的姑娘都會唱,您就是要聽十八摸也使得。”

沈玦沒理他,沈問行接過折子,卻並不看,隻道:“咱們是北邊來的,爺們口味刁,隻聽昆曲,不知可有會唱曲的姑娘?”

王八頭兒堆起笑,正要回答,忽然反應過來這說話七拐八繞的聲口,像宮裏出來的似的。覷起眼來打量了一番,心裏咯噔一下,連忙彎下腰,“幾位爺,請跟小的來。”

夜色暗了,兩岸的河房都掛起了燈,燈火連成煌煌的一串,像給秦淮河上了兩道金燦燦的滾邊。仆役撐著竹挑子在樓舫屋簷上掛上紅紗燈,影影綽綽的紅,男男女女在燈影底下互相喂酒,酒香混著又滑又甜的笑,像一個不真切的夢。

王八頭兒把他們引進了二樓靠水的包廂,也不拿巾櫛收拾一番,獨個兒去了。這包廂在樓舫的最前邊,三麵都是窗戶,隔窗可以瞧見映著滿天星河的河水,中間擺了一套黃梨木的桌椅,靠牆放幾個金漆螺鈿的方凳,是給唱曲兒的倌人坐的。牆上還頗為雅致的掛了一副贗品畫。沈問行自己掏出帕子撣好桌椅,沈玦方落了座。

稍稍坐定,沈玦衝沈問行點了點頭。沈問行走到牆邊,取下那副畫,牆上露出一個手掌寬的小方格,他拉開方格,隔壁包廂的一星燈火漏出來。沈問行叩了叩牆,是極有節奏的三下一頓再一下。對麵回了連續的四下叩牆,沈問行朝沈玦點點頭,退立一側。

“小人高年見過督主。”牆那頭,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來,“小人已取得伽藍信任,接管了夫子廟的暗窟。”

沈玦抿了口茶,道:“很好。不枉咱家費盡心思栽培你,隻要你好好替咱家做事,你的妻兒老母自然不會受虧待。”

“謝督主!”高年在地上磕了兩下頭,才又起來,“不知今日督主召小人前來有何問話?”

沈玦摩挲著手裏玉白的瓷杯,問道:“對無名鬼此人,你知道多少?”

高年沉吟了一陣,道:“小人入伽藍剛滿一年,伽藍有規條,諸事莫問,殺人無禁,暗樁平日裏都守口如瓶,偶爾才吐露一二。小人隻能聽見一些風言風語,隻怕當不得真。”

“說來聽聽。”

“此人真名喚作夏侯瀲,是前任迦樓羅夏侯霈之子。近幾年才聲名鵲起,算得上後起之秀,但在伽藍裏名聲不大好。他跟他母親一樣,從來不和我們暗樁接觸,自個兒單幹,小人聽別人說,他自己挖了好幾處暗窟。”

“哦?他的暗窟在哪你可知道?”

“不知道。”高年道,“他的暗窟所在隻有唐十七和書情知道。”

“那是何人?”

“督主久居京城,又在深宮,沒聽過坊間的傳聞。現在秦樓楚館,茶坊酒肆都流行一句詩——‘驚鴻照影一箭來,春城飛笛百鬼哭。煙水橫波愁不渡,忘川冤魂滿江瀆。’,說的就是他們三人的兵器。照影是唐十七的弩機,唐十七是唐門子弟,三年前出外遊曆被柳歸藏抓到,

夏侯瀲將他救了,他從那以後就跟著夏侯瀲做事了。兩年前夏侯瀲扮成唐十七的模樣潛入唐門,燒了唐門的經籍樓,又用機關翼逃脫,現在他們倆都上了唐門追殺令。”

“此事卑職曾經稟過督主,”司徒謹道,“卑職曾派人前往唐門查問,唐堡主說無名鬼偷學了唐門七十二路機關術,盜得機關飛天翼,自一線天逃脫。無名鬼逃跑那日,預先在一線天兩崖逼仄處布下天羅地網,後麵乘機關翼追擊的唐門弟子都困在了網上,眼睜睜地看著無名鬼飛下嘉陵江,乘船逃跑。”

“後來他又潛入各大門派盜取百家刀法,現在連遠在天山的七星連環刀都慘遭毒手。”高年道。

他是為了報仇。偷學機關術是因為刀術不濟,難以勝過柳歸藏。修習百家刀法是為了找出克製戚家刀的絕招。沈玦點著膝頭,膝蓋上的織金繡線粗糙地刮著手,鈍鈍的疼。

“第二把武器又是什麼?”沈玦問道。

“笛中刀一枝春,是書情的兵器。他是個初出茅廬的青瓜蛋子,據說是夏侯瀲的師弟。近一年的人命買賣都是夏侯瀲領著書情做的。傳聞那個孩子膽小懦弱,不是個當刺客的料子。至於這第三把,自然就是橫波了。”

“夏侯瀲也不是當刺客的料子,可他還是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沈玦冷冷道,“讓你留意伽藍山寺的所在,可有眉目?”

高年歎道:“小人有負督主重托,至今日依然沒有線索。伽藍規條森嚴,觸犯規條者將不再供給七月半,大家都謹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隻不過,督主可知伽藍地下城?”

沈玦抬起頭,“地下城?”

“地下城並非一座城池,而是相對於明麵兒上的城池而言。有白就有黑,有光明就有黑暗。朝廷有驛站,伽藍有行驛,坊市有茶館,伽藍亦然,甚至伎館、票號、酒肆,無所不有。強盜、小偷、逃犯、**、刺客,皆可在這些地方落腳、打尖、吃飯、喝酒。普通百姓能幹的事,他們都能幹。”

“黑暗裏的王朝。”司徒謹低聲道。

沈玦冷笑,“這麼說來,伽藍住持便是黑暗裏的君王麼?”

“不全是。”高年道,“地下城並不由伽藍經營,伽藍隻在每個駐點派駐一人,負責接待過往的刺客。地下城是黑道共有,強盜為小偷提供吃食,妓女為刺客暖床。見不得光的人,都活在那裏。”

“咱們行走在太陽底下,原以為這起子醃臢東西隻能在陰溝裏打轉,沒想到犄角旮瘩縫兒裏也能建個象模像樣的城池出來。”沈問行咂舌。

沈玦眯眼:“你說誰是醃臢東西?”

沈問行瞧見沈玦臉色不大好,也不知自己觸犯到沈玦哪塊逆鱗,連忙跪下掌嘴,“兒子多話,該打!該打!”

月亮升起來了,白陰陰的,像鳥兒滾白的胸脯,蜷在人家屋簷頂上。有小小的艇子拍漿悠悠泊過來,上邊兒坐著個彈琵琶的清倌兒,亮著嗓子唱吳地婉轉的調兒。畫舫和小艇並排駛過層層疊疊的楊枝綠影,泊進三連串的高大涵洞,那歌喉伴著潺潺的河水蕩漾,又甜又醉,像摻了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