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大人,您去哪裏,您還會回來嗎?”
“去朔北邊城,你不用擔心,朔北是我的家鄉,我的刀法過得去,韃子打不過我。至於能不能回來,就要看運氣了。”
明月擦幹淨臉頰上的淚珠,道:“司徒大人,我今年十六歲,我會等您五年。”
司徒謹怔了一下,兩頰慢慢地紅起來。
“等他”是什麼意思?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他忽然想要落荒而逃了,若不是身後還有兩個衙役,若不是腳上還纏著鎖鏈,他真想立刻逃了好。
他吞吞吐吐地躊躇了一會兒,才道:“五年太久了,明月姑娘你……”
“你你你你什麼?”明月吸了吸鼻子,仰著脖子道,“你們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明月說的話,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明明是個柔柔弱弱的少女,肩膀一把就能抓住似的,孱弱得像堤邊的垂柳,可說起話來卻一點兒也不讓步,臉上倔強的表情,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改變她。司徒謹歎了口氣,啞聲道:“罷了,五年之後,若我還沒有回來,明月姑娘便另覓良人,不要再惦著我。”
明月搖搖頭,道:“不,如果五年之後你還沒有回來,我就去朔北找你。所以,我等你,你也要等我。”
“姑娘!”
“這是我娘親給我的鐲子,給你。”明月從腕上褪下一隻鐲子,“它很重要,你到時候一定要交還給我的。”
“不行。”
明月忍著眼淚道:“我就是要你欠著我,你欠著我,就會記得我。”
司徒謹猶疑不決。
旁邊的官兵湊上來,道:“一個大男人還婆婆媽媽的,天上掉下來個媳婦兒都不要,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咱們還著急趕路呢,你還不趕緊收著。”說著,接過明月的鐲子,塞到司徒謹手裏。
那玉鐲熱乎乎的,還殘留著明月的體溫,司徒謹感覺有些燙手,臉頓時紅了一片。
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重新掛起笑容,道:“司徒大人,來日再會。”
女孩兒的背影漸行漸遠,茶色衣裳印在清晨的熹光中,像一筆淡淡的墨跡。
司徒謹心中默默道,來日再會。
傍晚。
皇宮裏的木頭多用金絲楠木,好是好,用多了,卻顯得陰沉沉的。太陽剛剛落山,司禮監值房已經昏暗一片,橫梁立柱沉沉的影子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一方燭火幽幽照著魏德滿布皺紋的臉,猙獰如地獄枯鬼。
沈玦站在下首,一貫的頷首低眉,玉白的手捧著一卷奏章,慢慢念著:
“高皇帝定令,內官不許幹預外事,隻供掖廷灑掃,違者法無赦。聖明在禦,乃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如東廠太監魏德者。敢列其罪狀,為陛下言之。魏德其人,本市井無賴,目不識丁,中年淨身,夤入內地,初猶謬為小忠、小信以幸恩,繼乃敢為大奸、大惡以亂政……”
他的聲音煞是好聽,緩緩不絕,似清泉泠泠作響。
可眾人早已噤若寒蟬,給魏德捶肩的小黃門一套小拳捶得越來越輕,最後幾乎蚊子叮似的,好在魏德心思也不在這上頭,若擱在往日,他早被打發出去了。
“臣懇請萬歲誅魏閹,罷東廠,則朝政清,四海明。臣萬先昧死俯首再拜。”沈玦闔上奏折,垂目靜立。
四下鴉雀無聲,隻有魏德撥珠串的聲音哢嗒哢嗒地響著,像西洋鍾的鍾擺。諸人聽久了,隻覺得呼吸仿佛都和它一致。
珠串忽然斷了,迦南佛珠劈裏啪啦滾了一地,沒頭沒腦地往四處鑽,所有人悚然一驚,連忙屈膝叩首。
“好一個‘大奸大惡’,好一個‘掖庭隻知魏閹,不知陛下’!這是要治咱家一個欺君罔上,意欲謀反之罪!”
“公公息怒。”錢正德素來膽大,膝行到魏德身邊,為他續上茶,道,“萬歲爺早就不管朝政了,橫豎這奏章在咱們這兒,咱們就把它截下來,尋個由頭,將那個萬先貶得遠遠的,若公公胸中難平,更可一不做二不休,一氣兒整死他,殺雞儆猴,讓文武百官瞧瞧,咱們東廠司禮監可不是好惹的。”
魏德撩眼皮看了錢正德一眼,卻對沈玦道:“沈玦,你素來是個有成算的,你說說看。”
沉靜的少年低吟片刻,緩緩開口:“萬先此人,為官二十餘載,今年冬至便要致士歸鄉,曆來無功無過,可以說是謹小慎微……不,膽小怕事。今次忽然彈劾義父,兒子想,他或許不過是想博一聲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