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聖言沒真拋下他這個關門小徒弟,他剛收到仆人的傳信就扔下剛剛會麵的老友,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一路上急得他胡須都捏斷了好幾根。
“你這孩子。”戴聖言看著一臉倔相的謝驚瀾,幽幽地說道,“老夫還以為你是個識時務的‘俊傑’,萬不會與你那爹硬碰硬。罷了,畢竟隻有十二歲的年紀,逃不過少年心性。”
謝驚瀾淡淡地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戴聖言長歎了一聲,沉吟了一會兒,道:“驚瀾,你可願背井離鄉,跟著我這個老頭子風餐露宿,四海為家?”
謝驚瀾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他早就知道,戴聖言性子散漫,向來是住一個地方厭煩一個地方,絕不可能甘願留在金陵安度晚年。他原以為戴聖言不過是有些惜才之心,才願意在逗留金陵的日子裏指點他一二,順便給他一個“戴聖言關門弟子”的美名,讓他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
沒想到……戴聖言竟然願意帶著他。
“先生不棄,弟子願效子路顏回,為先生鞍馬!”
“哈哈哈,我老頭子沒錢沒權,你不介意吃苦頭就行。”
“閑雲野鶴,隱於山野,這些俗物怎能相提並論?”
戴聖言翹起的胡子尖兒微不可見地顫了顫,道:“慚愧慚愧,遺棄世俗卻為世俗所知,算不上歸隱,遊山玩水、不務正業罷了。”說罷,撩起眼皮瞧了瞧規規矩矩坐在身側的小徒弟,清了聲嗓子,道,“驚瀾,今日為師不傳經,隻論道。”
謝驚瀾肅然,道:“先生請講。”
“敢問何為聖人之言?”
這一問就把謝驚瀾難住了。
這問題簡直大得沒邊兒,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加起來得多少字?難道要他全部背一遍嗎?
謝驚瀾想了一會兒,試探著說道:“人倫綱常?”
“哦?為何村夫鄉婦的嘔啞野語不是聖言?餓了要吃飯,冷了要加衣,難道不是人倫綱常?”
謝驚瀾道:“這些道理人盡皆知,聖人言人所不能言。”
“大道理誰都會說,世上本無聖人之言。”戴聖言和顏悅色地說道,“然則,聖人能為人所不能為,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啊,驚瀾。”
戴聖言說得意味深長,眼皮耷拉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瞧著他這個心思深沉的小徒弟。謝驚瀾垂下眼,望著桌沿繁複的紋路。
“為師把你帶走,一則你能開闊眼界,專心讀書,二則,等時過境遷,回首往事,你便知道沒什麼是放不下的。若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是想放在心上也沒那個力氣了。天高雲闊,何必把自己拘在方寸宅院呢”
可他畢竟還沒到戴聖言那個年紀。
十二歲的年歲,正是最血氣方剛的時候。他雖然比常人沉穩些,卻也逃不脫心裏的計較。溫良恭儉讓,是他卯足心勁做出來精致的皮囊。那積少成多的怨氣,不能宣諸於口,也不能形諸於色,便統統堆在心底,隻待有一日長成強大的妖魔。
忍一時之氣,確能為英雄豪傑,可若他謝驚瀾甘願做這心胸狹窄的小人呢?
“先生待驚瀾很好,驚瀾不願意騙先生。”謝驚瀾垂下眼眸,說道,“驚瀾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若先生不喜歡這樣的驚瀾,不帶上也罷。”
戴聖言無奈地搖頭,道:“你這小孩,當真難辦。你若是如此,老夫還真得帶著你了。沒我老頭子降著你,‘謝驚瀾’這三個字恐怕就要進‘佞臣錄”了。”
“先生多慮了,禍國殃民的事驚瀾是不會做的。”謝驚瀾失笑,行了一個揖,道:“不過,既然先生願意收留,那便勞先生費心了。”
謝驚瀾把這消息帶回了秋梧院,上下都樂開了花。夏侯瀲抱著胸倚著門站著,也淺淺笑著,眼睛裏有揉碎的光。謝驚瀾看見他,心裏頭的喜悅頓時淡了,他忽然想起來,夏侯瀲是不能跟著他離開的,夏侯瀲要留在金陵等他的娘親。
也就是說,戴聖言啟程之日,便是他二人分別之時。
“少爺,你要好好學,將來當了大官可別忘了我,小的屆時便仰仗您了!”夏侯瀲笑道。